司马芸的身形是很瘦小的,以顾佑自己估之大约只有六尺出头,而她在车里也一直带着面纱,顾佑对这位嘉阳公主惊艳容貌终究只停留在“一瞥”程度。不管如何,顾佑也只能把失落放到一边,在杨义指导下专心驾车。
顾佑一行出发地在娄县地界,去建康一路需途径吴县、无锡、晋陵、曲阿、句容等处。这一带自东吴割据再经晋室南渡已近二百年,虽已得到较多开发,不完全是司马迁“丈夫早夭”的卑湿之地,但广阔的乡下仍然密布着成片的沼泽,对于这时还很落后的交通技术是不亚于山路的噩梦,供马车通行的御道也只能修得回肠九转,以避开难以通行的沼泽地。
三人只前行了不过一刻多,第一处弯道就横在他们面前,脚下道路正以比马车本身还快的速度收窄,从三四辆大车并行无碍变得几乎只容一辆车单向通行,与此同时还转了一个大约七十度的大弯,一直深入到几乎铺满整个视线的芦苇丛当中。此时芦苇刚刚返青,还没有秋时万千芦花盛开的壮丽景象,但也在微风下不住摇曳,从稍远一点的地方望去几乎把狭窄的道路完全遮住。
“嘚——”在杨义指点下,顾佑把鞭子挥向最靠左的一匹骖马,那马果真慢了下来,而右侧的几匹马速度仍然不变,这样一来马车划出一个弧线,带着整辆轺车向左驶去,平稳地完成了转弯。两人小心翼翼地驱赶着马车从一蓬蓬比车还高的芦苇荡中穿过,不让四匹御马哪怕有些许偏离直线的可能,此时身下车轮声音从“嘎吱”的脆声变作“噗噗”的闷响,速度也慢了下来,显已进入泥地了。这样的弯道又途径两三次后,杨义便不再指导顾佑,放心看着他驱使马车转弯。
即使御马堪称良骏,三人又是倍道兼程,在芦苇滩中的蜿蜒道路上前行仍难言易事,到天色甚晚也总共不过行进了七十许里,一行人只得在最近的官驿投宿。
次日顾佑同杨义更换了奔波一日业已力竭的御马继续前行,上一天所途经的滩涂泥地在这日已经少了很多,道旁景色也从一丛丛恣情生长的芦苇变成了一排排修剪整齐的柳树。因而行路不复那么困难,到正午一行人已轻松走过超过八十里,远超上日。
这时江南的天气还不算很热,但阳光已相当耀眼,较顾佑年长许多的杨义已经打起了瞌睡,初学乍练的顾佑只得一个人驾车,而他也不得不时而以衣袖掩额,以遮挡像一根根针一样扎来的光线。但不知不觉间,头上天空已从湛蓝逐渐染作淡墨,从各处飘来的云也让日光弱了不少,显然是将有雨来了。
顾佑将视线转向脚下:土路上悄无声息洇出的铜钱般的深茶色斑点标志着第一滴雨的到来,很快这样的铜钱越来越多,随即又逐渐连成一片,最后整条道路都同化于深茶色之下,只在最上面浮起一层茶末般的薄土,这时用肉眼已可以望着如丝线般润滑的雨滴不断落下了。再后来,车盖上都可听到叮叮铛铛的声音,如同击筑一般动听。脚下的马蹄声也从土路上的“咚咚”声再度变作泥地上的“噗噗”声。同时阵阵凉风吹来,虽然顾佑经过两次改造的身体已经有了不小变化,但此时他仍还不免有倒春寒之感。
驿道两侧柳树已被雨从黄绿染成了青灰色,更多了几分素淡之感,柳枝天空的蓝色早消失不见,在地平线附近是淡灰色,随着高度逐渐升高,颜色也逐一加深,直至有如黛墨。细端详之甚至能隐约看出不同颜色之间的分层,有“墨分五色”之美感。虽然雨天能见度较之晴天弱了不少,但视线中仍可以看见三五散落的村舍,飘出的炊烟几乎融入到了雨天之中,甚是动人。
此时道路还只是稍有泥泞,并无妨马车通行,赶车的顾佑也不觉多大异样,甚至还陶醉于小雨中的动人风景。但过了一两刻后,雨水越来越稠密,声音也愈发嘈杂,顾佑身旁的杨义也被雨声吵醒。
“这雨这么大,春天很少有这样的雨吧?”扯着哈欠的杨义问顾佑。
“师侄也很奇怪,从小在吴地生活那么多年,从未见过冬春时节能多雨如此,只有一次遇到冬日忽落大雨。”
“讲一讲吧。”
“师侄今年正月出海打渔,竟遇见一条小龙在东海兴风作浪,于正月里骤降暴雨,师侄的船也风浪打翻,幸得吞食龙血,又有掌门真人出手相助,最终师侄幸而不死,又因缘拜入灵宝派。”
“你提到了什么,再说一遍?”
“我望见了一条小龙游于东海之上,因而突降暴雨。”顾佑解释道。
“贫道与掌门真人等一直听闻东海有龙,它们一旦出现就会风雨交加,掌门真人或许曾对龙目睹一二,但贫道则一直暌违。不过这次的异常大雨是否真跟所谓龙有关系,贫道还不能确定。”
顾佑感到有些不妙,现今雨势明显有增无减,整片天空都已经被铁灰色笼罩,行道树也都被摇得哗哗作响,泥地中的马蹄声更是越发空洞。很快马车速度就慢了下来,最终更是倏然停下,车上三人因惯性都向前倾去。
“我们不如索性弃马,然后御剑飞行如何?”顾佑有些沉不住气了。
“不可,对于师侄、殿下以至贫道的修为而言,御剑飞行确已非难事,但现下既不如平日可依照四周景物确定方向,甚或不如夜间有天上星辰可资参考,若轻易飞出定会迷失方向,恐怕还不如在此静候。而且我们赶着朝廷的御驾,这可不是能轻易丢掉的!”
被杨义劝住后,顾佑也只得继续枯坐马车静等雨势变小,可天一直不见放晴,无从望见太阳,只能靠直觉估计时间流逝。是时雨大的已经如瀑布一般,与方才的柔和小雨全然两样,整片土地被灌成了泽国,积水已经没过了小半个车轮,令马车深陷泥中丝毫不得前行。与之同时风势也越来越大,透过能见度不过十几步的雨幕望去,目力所及的几棵都柳树已被狂风弯得如张满的弓一般,虽然头上有车篷遮挡,顾佑和杨义身上还是淋了不少风吹来的雨,更令两人寒战。由于大风会更快带走身体热量,饶是顾佑也有些吃不大消了;一边的杨义虽然修为深厚许多,但由于年岁更长,情形并不比顾佑好。两人只得紧紧倚在一块儿,杨义教顾佑使起名唤“景明诀”的仙法,青色和白色的真气便分别从二人手上各处穴道油然生发,随之又如沸汤飘出的热气般袅袅飘落,把周身罩住,产生的暖意可以暂时抵御一下风寒。
顾佑转头望向车厢,车厢里也积了一层薄薄的雨水,而司马芸则怯生生地蜷缩着身子,把车帘彻底掀起的阵阵凉风吹得她不时发战,宛如一只瑟缩的小兔,她脸上的面纱间或被风吹起,露出引入遐思的粉腮,更往上之处仍是不可得见,但嘴角流露的惶恐无从掩饰。
如同东海那次一样,尖利的啸声再次从顾佑头上传来,顾佑循声望去,那抹熟悉的金色亮光再度映入他的视线,这一次亮光所处高度比上次低不少,于是顾佑看到了金色身影的详细轮廓:弯曲盘桓的身影明晰可见,蔓延至少七八十丈,再细细观察能看到略显三角形的龙首和依稀可见的龙角,以及凌风飘扬的龙须。龙沿着“之”字形的轨迹蜿蜒着向西偏南的方向前进,所过之处都被照的通亮。随着龙通过顾佑头顶,它的声音也随之越发低沉,过了一刻多终于消失在视线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