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外间曾掀起过怎样的腥风血雨,在这间宁静的大殿里,帐幕之后,隔出了一个由线条和彩绘所构造的辉煌而神圣的世界,画师徜徉天上和人间,这是何等静好的一件事。
她不欲惊扰到或正在潜心作画的周鹤,走到帐幕之后,轻轻揭开一角,向里看了过去。
有些时日没来了,今日终于得空再来,和她想的一样,壁画已完工大半。此刻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副主体已成,填色也过了半的即将完成的作品。
她确实没有错看人,周鹤是个极具才华、又有能力将设想通过画笔作完全展现的画师。
在他正式落笔之前,他曾向她详细描述过关于壁画创作的全部构想,并以此,确定了一个创作的大体框架。
对这个构想和框架,絮雨是认可的,而一旦认可,出于惺惺相惜之念和对自己眼光的信心,她便没有作任何的干涉,许他随心创作。
此刻展现在她面前的,虽然还只是一副并未全部完工的壁画,但无论是画中神仙群像的布局还是山水城池的表现手法,皆极到位,整体恢宏之余,于细节处又不乏精描。恍惚之间,叫絮雨看到了几分阿公画作的风范。
只有一点叫她有点意外。周鹤并未如曹宦所言的那样,在作画。地上凌乱地散落着几支沾满色料的用过的画笔,他就胡乱坐在工案前的地上,垂首,背影一动不动,乍看仿佛倦了,坐地正在休息,然而再看,却又似正沉浸在某种思虑当中,背影透着沮丧和萎靡之态。忽然,他仿佛觉察到身后有人,起初大约以为是某个宫监,面带不悦地回过头,待看清是她,一愣。
很快,他回了神,从地上飞快爬起,连忙下拜。
“不知公主驾到,失礼了!请公主恕罪!”
他比刚入宫时看起来憔悴了不少,头发凌乱,面生胡须,双手和不知几日没换的衣上沾满了干结的颜料残痕,眼里更是布着血丝。
如此一段时日,便能将这幅作品画到这种程度,不用问,絮雨也知他必在赶工,辛苦是不用说的。她笑着叫他起身。
周鹤终于依言从地上爬起,察她目光落到壁画之上,反应了过来,急忙指着身后壁画介绍:“公主请看,这便是我这些时日画出来的。原本早想请公主前来指教,只也知公主近来应当有事,怎敢打扰,又不敢耽误进度,只能自己硬着头皮胡乱画下去了,也不知是否能用。公主此刻驾到,实在如同天降甘霖,倘有哪里不合公主心意,或是没有画好,请公主不吝赐教,我立刻修改,改到公主满意为止。”
从和周鹤结识以来,絮雨便有一种感觉,他虽长久郁郁不得志,甚至一度潦倒到了被赶出旅馆的地步,但此人内在多多少少应是有着几分自负的。不但如此,越有才华的画师,对自己落笔所作的画作往往也越自信,因知晓何以如此落笔,要表达的又是何物。完全听从别人意见修画,结果对画作未必就是有利,修改之后,反而可能不如原画。
这个道理,以他画诣,不会不知。
她没说什么,只随了周鹤的讲解,慢慢看了全部壁画,最后道:“你画得很好,照你先前设想画完全部便可。窥一斑而知全豹,我相信画成之日,此殿必将因画而,如法天象地,吞纳京洛万千气象,成为独一无二的一座至高殿堂。”
周鹤听了,纳头而拜,深深叩首之后,他迟疑了下,又讷讷道:“近日我听闻,朝廷或将取消圣人万寿之庆?我人微言卑,知此事原不该我过问,只是关系壁画,故趁公主今日到来,斗胆问上一声,恳请公主相告。此事,此事是否为真?”
絮雨顿了一下,微微颔首。
“今日我来,除为看壁画进展,也是想告诉你这件事。万寿之庆,当初是圣人为应废太子之请而许,如今情势有变,圣人已是无心于此,故暂定取消。”
她看见周鹤那一双原本满含期待的眼目因了她的话语,如烛火遭风熄灭,霎时转为黯淡,变得灰暗无光。
周鹤的失望之情,絮雨能够理解。
从他落笔作画的第一天起,怀想的,应当便是这一幅作品,将随皇帝的万寿庆典,向世人揭开面纱,露出它惊艳的绝世真容。这一幅巨作,如星火煌煌,注定不会平凡,它将极有可能再现当年永安殿叶钟离旧画的神话,在那一场万国来朝的盛典过后,变作一个叫全长安乃至全天下人都知晓,并为之神往的新的辉煌图腾。它便是圣朝四海升平、八方宁靖的象征。
何其伟大,何其叫人心潮澎湃!
然而现在,这样一个景愿,恐怕是不能实现了。
它将只是一幅壁画,绘在一座宫门或将永久深闭的雄伟宫殿内的一幅壁画而已。它与世上其余壁画的唯一区别,只是它的名字叫做天人京洛图。
如此而已。
“今日起,你也无须过于赶时,自己酌情休息,将壁画画完便可。” 絮雨说道。
只见周鹤如梦方醒,回神应是。
“你也无须过于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