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天子长笑一声。
“朕自御极以来,九州归元,四境安定,这固然是我大周之幸,然更是万民之幸。因此,诸位爱卿不必拘谨,都放松一些。要不然,过几日西域来使入京,要让他们看到朝廷上下一团和气,而非一团凝气。和气自然国事顺畅,凝气则会令我泱泱天朝自暴其弱,岂不是教夷狄小视!”
少顷,高鼎丞恍然,手执玉笏,长长施了一礼。
“陛下英明!”
紧接着,百官齐唱。
“陛下英明!”
就在这时,萧长耀伸手摘下头戴的冕旈,交与身旁的雷皓。
“这冕太沉了,朕戴着不舒服,去取朕的发冠来。”
“是,陛下。”
雷皓奉命离去。
待雷皓走后,萧长耀满面笑容,束发却未带冠,环视着眼前静立的文武公卿,抬手示意众人坐下。
“站了这么长时间,想必都累了吧,朕于心不忍,若是卿等不嫌弃,大家就席地而坐吧。”
顿时,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相比于先帝的冷峻,今上的随和,倒是更能让大家觉得万分亲切,可是,朝廷礼制在上,这……
就在众人彷徨之际,只见,高鼎丞笑道:“谢陛下隆恩。”说着一撩袍襟,带头坐在了地上。见宰辅率先垂范,众大臣发出阵阵笑声,也都随他坐下。
霎时间,平素庄重肃穆的国之重臣们,齐刷刷坐了一地,殿内刚刚还无比冷凝的气氛,瞬间缓和了许多。
雷皓拿来发冠,小心翼翼地替萧长耀戴在头上。
九重宫阙之上,摘去冕旈,戴好天子发冠的萧长耀,独自坐在高耸的丹墀上,眼神深邃,仿佛是在凝视席地而坐的文武百官,又仿佛是在远远眺望上京城,心中骤然涌起了一阵寒凉。
“这天下……,终究还是朕的。当年,朕顶着那么多风雨,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如果不稳稳地再坐上几十年,朕是不会甘心的。”
想到这里,往事如烟,一幕幕浮现在这位九五之尊的眼前:
从皇子到太子,从太子到天子;从潜邸到东宫,又从东宫到皇宫,直至今日坐在太极殿的御榻之上,接手万民朝贺,接受山呼万岁。
这一路行来,他,始终孤独的一个人,站在山巅,承受着来自各方势力的虎视眈眈,明枪暗箭;这一路行来,他,见惯了身处权力漩涡中的风云诡谲,伴随着北周帝国数十载的江山岁月,他终究还是戴上了那顶象征最高皇权的帝王冕旒,成为了这万里江山的主宰。即使他清楚,当初,父皇并不情愿立自己为储,但他也要穷尽心力,只为争得属于自己的荣耀。
萧长耀静静地微闭双眼,良久默然,心下竟是前所未有的落寞。
“我是皇帝,是这九州天下的主人,可我为什么还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难道……这一生,我拥有的还不够多么?!皇位,权力,荣耀,贤妻,美妾,儿女,谋臣知心,手足亲情,还有……,我还幸运地拥有过倾心相恋的女人。这一生,我拥有的还不够多吗!可是,当我拥有一个男人所梦想的一切时,我就真的是个胜利者吗?”
无限的孤独,笼罩住了这位帝王那一颗冰冷孤独的心。
这一刻,他不断地扪心自问,想当年,太祖皇帝是何等英雄盖世,可是在他死后,也只不过是埋骨在九嵕山下的一块小小的方寸之地,英雄?又能如何!当我历尽千辛万苦,耗尽每一分血汗,拼命攀登着一座名为英雄的高山,好不容易才将它征服,却没有料到,结果是一个人站在冷风刺骨的山巅,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感觉是那么孤独,还不如当年在山脚下仰望山巅的时候,那么快乐,那么无拘无束。
究竟……什么样的人才是英雄?也许,这个问题,是每一个男人生生世世都在探索的答案。
这一世,他终归只是这人世间的一介寡人罢了。
帝王的凝思,一闪而逝,萧长耀睁开眼睛。
纵然如今,他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然而,在一代英主的内心深处,永远挥之不去那一袭飘然的白衣,一双恍若燃烧着雄雄火焰般激荡的眼眸,以及那张清俊面庞上展露出的一抹冷傲神色;与其说是挥之不去,倒不如说是无法正视,因为在他看来,那双寒峻鹰目中直直射出来的两道厉芒,就如同两支离弦之箭,闪烁着透骨的冷光,仿佛下一刻即能撕裂天子的衮冕,令他退无可退,无处躲藏。
于萧长耀而言,这一袭白衣,与他,是至亲,亦是至仇;自己与他,既是手足血亲,更是一生之敌。无论在父皇母后,还是在天下人眼中,他的存在,始终是那样光芒万丈,而自己永远只能是他绚烂光环下的一道阴影,即便荣登九五,成了一国之主,却依旧挣脱不了他带来的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