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北陌城。
此地荒凉偏僻,少有人烟,却有一座名动一方的书院。
那书院便立在城中的落名山上,连许多富庶的膏粱子弟都来此求学。
……
正午,山脚下,在一座寻常的草屋中。
“什么,小弟,你真的拿到了落名书院的入学令?可了不得!”一个将裤管卷到膝盖上,脚踏凳子的中年独臂大叔惊讶道。
他跟前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清逸少年,腰间拴着一块令牌。
少年用力的啄了啄脑袋,脸上笑容灿烂,故作矜持道:“大哥,君子当戒骄戒躁,不过入学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我功成名就,再来拈花一笑。”
“再说,学前还有一个入学试考……”
那大叔咧着嘴嘿嘿一笑:“对对对,是大哥的不是,四弟将来可是要赚大钱的。那,那玄儿你快去吧!”
少年名叫季玄,这独臂大叔是他的大哥,伯武。
季玄蹲在地上整理沉甸甸的书篓,里面装着笔墨纸砚和换洗衣物。伯武交代道:
“你好好学,不要像哥一样困在一亩三分地里,给商号当一辈子长工。你二哥的病你也别太挂心,等再过几天秋收了就给他找大夫……”
唠叨着,伯武从怀里拿出一块精致的银镯子,给季玄戴上了:“这是当年娘给老三的,他临走前留给你了,保平安的。”
季玄一边背上书篓,一边嘟囔着嫌弃,手上却又默默将袖口挽起,显眼的露出镯子。
看着季玄出门蹦蹦跳跳的大笑离开,伯武在门框边,含笑望着季玄的背影:“小子,出息了。”
……
季玄一路蹦蹦跳跳的来到了落名山,这里云雾缭绕,峰峦辣峙。望着高耸入云的山峰,他掂了掂书篓,跨步登了上去。
待得哼哧哼哧的爬到半山腰,忽然听到了一阵求救声。
只见一人的脚卡在了沟壑的荆棘丛里,还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小腿,边上有个同伴拽着手,拼命把那个人往上拉,却纹丝不动。
季玄在下面瞧的分明,连忙喊道:“别拉了,腿要拉断!”说着,他毫不犹豫,直接踏进了扎人的荆棘丛里。
他却没注意到被压住那人腰间也有一块入学令。
季玄来到大石前,弓步立着,用肩头用力往前推,大石只是微微晃动,疼的那人闷哼一声。
同伴指着季玄骂道:“你捣什么乱!”他们在山上,荆棘丛外,山上有云雾缭绕,看不太清,只道那人是被荆棘缠住了腿,还误以为季玄想推大石压住那人。
被压住的那人生的贵气,看起来颇为要强,明明都被压破了肉,却连呻吟也没有。
季玄顾不得许多,又发力推向大石,不知多久,等到季玄累得满头大汗,几乎快支撑不住时,大石终于挪动了,被卡住的那人方才脱困。
只不过因为同伴太过用力,那人一个咀咧,被拖了个狗啃泥,一头埋在了土中,模样极为狼狈。
季玄虽然腿上被荆棘划的伤痕累累,但看到那人摔的这般的重,还是忍痛蹲下问道:“怎么样?”
那人不愿意拿出头,只是微微抬起说道:“我没事,你走吧。”
季玄看他腿上鲜血淋漓,不放心的说:“我搀着你吧。”说着伸手想要揽起那人的肩膀,将他扛起来。
同伴上前夺过那人,推了把季玄:“走开,你刚才在做什么?”
那人眼见自己狼狈的模样被季玄尽收眼底,心中生出无名的恼怒,并不帮他解释。
季玄年纪小,并不善言辞,焦急道:“不是,我看他被石头卡着了……”
同伴看被故那人并不承认,更加认定了季玄说谎,拧着眉毛:“快滚!”
季玄眼看如此,叹了口气,心想:算了,君子嘛,难免为人误会。
此时大腿又传来一阵痛,他便用手捂着脚,一瘸一拐的离开。
忽然受伤那人看到季玄腰间的入学令,对同伴使了个眼色。
落名书院名额有限,入学试考只招指定数量的人。少一个人,便多一份机会。
而受伤那人和同伴,就是考生。
同伴瞬间会意,略一犹豫,恶向胆边生,趁季玄转身,蹑手蹑脚的走到了他身后,手上用力,身体一撞,猛的把季玄推了下去。
季玄只觉后背传来一股大力,兼之腿上受伤,顿时站立不住,直直的摔倒,向山下滚去。
山势陡峭,沿路还有荆棘石子,只硌的季玄几欲死去,不知过了多久,季玄滚到了一处崖边。
他心中咯噔一声:我要摔死了吗?季玄拼命想要停住,但是稍微一动就是撕扯的剧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滚下了悬崖。
悬崖下却不是万丈深渊,而是一个蓝黑相间的虚无洞口。
季玄一头扎入了里面。
一阵疾风在季玄耳边呼啸而过,他但觉天旋地转,只见周围嫩草丛生,凉风习习,竟然身处黄土高坡。
季玄咽了咽喉咙,察觉到一丝不对,难以置信的低头看着双手,伤口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的愈合,再活动活动身体,竟然没半分异样。
“我还活着吗?”他几乎快认为这是幻觉。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呼吸声,电光火石间,季玄出于本能的感到不对,回头的一刹那,只见一只恶狼朝他扑来。
季玄大惊,猛的一个侧身,闪过恶狼的一扑,拔腿就跑。饿狼在后穷追不舍。
本来人是极难跑过狼的,只是不知怎的,季玄此刻的体能格外的强壮,健步如飞,几乎快在草间飘起来了。
眼看快要甩开恶狼的追赶,忽然季玄的余光扫见草地边有一团黄色的事物,竟然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此时季玄若跑过了饿狼,婴儿便会丧命。
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奔向了婴儿,矮身用手臂一挽,抱住了襁褓。
恶狼的速度何其之快,就这么一耽搁,恶狼便以至身前。季玄当即一个翻滚想要避开,可饶是他反应极快,手腕仍被咬住了。
可是季玄却没感到疼痛。
原来那只狼刚好咬在了季玄的银镯子上。
眼看恶狼一口不中,还要再进,季玄发了狠,趁着饿狼从他身下钻过手肘向下猛的一压,重重的击在了狼首。
这一记沉重的肘击,打得狼嗷呜一声,不敢再前,狼狈的向后逃去。
季玄沉重的喘得粗气,兀自感到一阵后怕。
就在这时,季玄只觉手上一轻,低头一看,那婴儿竟然缓缓化作金黄色的颗粒,接着又散而为光,钻入了季玄怀中。
季玄又惊又诧,躲避不及,金光笼罩之下,但感一阵暖流充斥全身,手脚都充满了力量。
“怎么回事?”季玄低头望着双手,不敢置信的自言自语。
就在季玄惊疑不定的时候,远处传来轰的一声。
季玄心头猛的一紧,循声望去,只见空中紫白两股烟雾直冲云霄。忽而他余光扫到一个土坡,心想:此处一望无际,索性也出不去,不如去看看。
念及于此,他便聂手聂脚的来到了土坡后,探头俯望。
一个羊头鹰身的妖怪,像人一样站着,双眼赤红,头上两角极为尖锐,周身紫气洋溢磅礴。
而白雾中则立着一个白衣老人,身挺貌清,全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羊妖双翅一扇,催动紫雾,直喷向老者,所过之处,地上的花草尽成灰烬,连大地都裂出了一道痕迹。
老人睨视一眼,云袖舞动,一团白雾聚拢护在周身挡住紫气,两股气体相撞,不分轩桎。
一时间,双方相持不下。
季玄只看的目眩神驰
渐渐的,两边气息都越来越浓,老者笑道:“你我这般使上全力,你便是准备不死不休了?”
忽然老者话风一转,似乎意有所指的说道:“在这梦境之中,你我二人此时都脆弱无比,若有他人出手,便是几岁的小孩童,也必受重创啊。”
羊妖说道:“你我所谋不同,殊途两立,本就没有余地,不休,便不休吧。”
季玄心头一震:原来这里是梦中啊……那老者似乎在提点于我,可他们双方都实力高绝,能散发出这摧枯拉朽的气体,有开山辟海之能,若稍有不慎,即是粉身碎骨。
忽的又一转念:嗯,这在梦中,又怕他做甚,大不了醒来便是了。我既想做君子,又怎可忌惮妖邪,斗上一遭吧!
想到这里,季玄不再犹豫,无声的绕过土堆,走下了高坡。
来到羊妖身后,此时的他一口大气也不敢喘。忽然那白衣老人似乎落了下风,噔噔噔向后退了好几步。
季玄更不犹豫,双手猛然推在了羊妖后背的翅膀下。
羊妖虽然听了老人的话,表面镇定,心中有些惊疑,有些提防,然而此学全力施为,无法防备,竟然真的站立不住,气息顿散。
老者更不让他喘息,白雾骤增。
羊妖直直被白雾打飞了出去,像沉重的沙袋一样坠在地上,季玄也被震开。
老者高高跃起,喝道:“灭了他!”这一声有些尖锐,音色竟有些变形。
只见老者掌心聚集了一大片白气,重重的拍将下来。羊妖重伤之余,反应仍然迅速,就地一个翻滚躲开,这样一来,只有季玄在白气之下了。
季玄大惊,他本就被震的手酸脚软,白气落下,他也躲不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白气迅速落下,只觉疾风扑面,这小小的凝气球竟似有千钧之力。
危急时刻,一团紫影从白雾下掠过,带到白雾坠下时,地上只余下了一个大坑。
羊妖竟然救了他。
季玄愣住了。羊妖捂着下肋,另一只手连拍带舞,空中顿时出现几道,若有若无的结界,似乎是布下了三道紫雾屏障。
随后羊妖转头,带着几分无奈问道:“你既非魔道中人,心思不坏,为何助他?”
其实季玄只是下意识的便认定妖怪便一定是邪恶的,若是问什么缘由,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此时心中只余下一阵疑惑和懊恼,无言以对。
羊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事已至此,罢了。”
季玄带着几分迟疑问道:“那我这般帮他,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羊妖咳了两声,面目痛苦,缓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能在被恶狼追赶之时还能那婴儿,足以证明你是个心地纯善之人。”
季玄略显诧异,眉梢微动,似乎在问“你怎么知道?”。
羊妖解释道:“其实你适才遇到的那匹狼,是这老贼心中恶念所化的帮手,我能感知得到。”
“算来你倒是先帮了我,如果不是你灭了那只恶狼,我大概便不敌了。”
季玄一呆:“那婴儿?”
羊妖声音竟然有几分慈和:“自是你心中的良知了。而在梦境之中,自己的良知就是武器,也可当法力来用,反之,他的恶念也是。”
这一番话让季玄大感钦佩,不过随即便担忧道:“既然那人功力与你仿佛,那这三道屏障随时可能被打破,你怎么办?嗯,说不定也要杀了我。”
羊妖略一沉吟:“你可知我们这些千变万化的雾气,到底是什么东西吗?”季头摇头。
顿了顿,羊妖说道:“这些名叫法力。是诸子百家的思想学说由内而外产生的思想结晶。现在我便梦中授你法术,至于你能学上多少,全看造化。”
当今乱世,群雄并起,皇朝被推翻之后,便再无帝制,中原十州分别被佛道儒等十家学说掌管,州内大半都是本教信徒。
季玄点了点头,问道:“对了前辈,怎么称呼你?”“赵御极。”
忽然砰的一声,老人的身形撞破浓雾,直冲而来。
这一下给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赵御极双翼一挥,手掌握拳,迎了上去。
老人冷哼一声,身形一侧避开锋芒,在和赵御极擦肩而过时,脚尖在空中虚点一下,踏了上去。
咔嚓一声,赵御极左翼顿时折断,身体顿时失衡,轻飘飘的坠落下去。
白影一闪,老人已至赵御极身前,手腕一翻,掌根猛劈向头颅。
季玄惊呼一声:“小心!”忽然赵御极右翼拂向老人面颊,老人顿觉眼皮一痒,睁不开眼,慌乱之际,手掌乱挥,蹬蹬的向后退去。
赵御极趁机向前直撞,嗤的一下,锋利的羊角插入老人的左胸。
老人顿时喷出一口鲜血,脸上浮现出骜狠的神色,一脚踢在了赵御极小腹,捂着胸口,目光阴骛。
赵御极此时遭受重创,已无力再战。老人正准备上前结果了他,却忽然撇见一旁焦急的季玄,心想:此子杀我爱狼,必非我道中人,多半坏事,断不可留。
念及于此,老人转头笑盈盈的对季玄道:“孩子,我现在身受重伤,动弹不得,你快将此妖除去。”
季玄大为迟疑,问道:“为何要杀他?”老人脱口而出:“他是妖怪。”季玄咬着嘴唇,问道:
“妖怪,便一定生来该死吗?”
这么一问倒是让老人呆住了,倒不是作伪,他自己还当真从未设想过此问,亦或说他敢想。
毕竟,他是人,就该坚定的杀妖除魔,若真的扪心自问,就会受到无数人的谴责,对自己还没有半分好处。
那既然没有好处,还会被人谴责,还问什么呢?还不如不去思考,不讲道理的认定妖怪生来就会害人,胡乱砍杀一番便是了。
既做此想,老人便笑道:“人妖殊途,岂能两立,小友,我看你心思纯善,想来不会背叛咱们人族,去投靠妖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