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城郊外,装载着义端多年积蓄的马车正在一棵老槐树下候着他。树梢上立着几只子规鸟,戚戚然地啼叫不已。 他吩咐了一声,便让车夫上路,自己骑着马跟在后面,望着晌午的骄阳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靖康以来,莫说东京开封府,山东这块齐鲁弦歌之地,自古圣贤教化的所在,也是被金人横征暴敛,百般摧残,真说得上是一片膻腥,斯文不存。 义端本生得威武雄壮,一身腱子肉如铜浇铁铸,年少时就入寺里做了个习武的小沙弥,别人吃一碗饭,他须得吃三碗,力气一日大过一日,终于寺里几乎无人是他对手。 后来离开家乡的寺庙出外行脚,入了临济宗黄龙派的一处丛林参禅修炼,他自诩聪明非常,竟是觉着寺里大和尚上堂也无甚稀奇法奥,于是结交江湖奇士,肆意妄为,给赶出了寺来。 义端想到自己纠集千人起义,豪气万丈,本也倒和那辛弃疾颇为投缘,却不想入了耿京军中,竟要屈居这五大三粗的灌园稼穑之农民出身的耿京之下!倒不如投了金人搏一场富贵! 他早已加了五成钱,令那马夫不要怜惜地赶马驱驰,此时跟在后面几丈远的地方,心里越发笃定起来。那晚骗辛弃疾喝酒,他暗中加了些迷药,想必他第二天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等到发觉印信被盗,理出个头绪思路,早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等他出了东平府地界,怕是自己已经到了金人官衙里了吧? 义端不由地扯着嘴角冷笑起来,这样骑在马背上走了个把时辰,他忽而隐隐有些说不上来的焦虑感。初时觉着官道上尘土飞扬,两旁边林荫遮蔽,自己倒是心情舒畅,但觉从此天高任鸟飞,此刻却觉得座下的马蹄声和前方马车的声响都越来越刺耳起来,甚至像有几只大鼓在心里地动山摇地敲打着。耳边的马蹄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 不好,那不是自己的马蹄声,不是马车的马蹄声,那是来自身后的马蹄! 他回头一看,那不是辛弃疾还有谁?! 当下什么也不顾了,猛一抽马鞭,转眼间就赶上了马车,竟是要不管财货,兀自逃命了去。 辛弃疾带着两名亲兵,一行三人御马飞驰,在官道上依稀见得前方有一高大汉子戴着箬笠,背上也不见行囊,更远处尚有一马车跑着,当下已是疑心追上了义端,此时见那大汉忽然纵马急奔,心里如何还不知? 他吩咐一声,我自去先会那贼厮,尔等一人去拦下马车,一人且随我追杀! 辛弃疾快马加鞭,座下骝驹如马踏飞燕,离那义端已经是越来越近。他一手执辔,一手从背上抽出长弓,望着义端,张弓搭箭,瞄了片刻便射将出去! 但见矢如流星,正中前马后腿之上,可怜那马儿吃不住剧痛,登时便一个趔趄,把义端给摔下马鞍,翻滚到地上。 辛弃疾跳下马,拔出佩剑便架在义端脖子上。你把印信藏哪了? 这时,一名亲兵也已赶到,义端更是绝望,乃哀求道:幼安啊,你饶贫僧一命啊!我和你如此投机,亦是有缘,我不过一时糊涂啊! 辛弃疾看了眼跟上来的亲兵,你去后面和张狗儿一道搜查马车,一定给查仔细了,节帅的印信必定就在其中! 义端见辛弃疾不为所动,急道:幼安,贫僧通宿命之事,晓得你是道君座下青兕投胎,力能杀人,还求念在过往交情上,幸勿杀我! 青兕?辛弃疾正欲待亲兵找到印信便一刀结果了这贼厮,忽又头疼欲裂起来,连手中的剑也掉到了地上,痛不可遏地双手捂着脑袋,嘶吼起来。 他明白,这是因为自己和后世来的那个叶云还未完全融合,自从出了军营以后,他一路御马狂奔,两个激烈碰撞导致虚弱不堪的灵魂无法支撑这样耗费体力的行动 义端见到亲兵走远的背影和此刻忽然失态的辛弃疾,脸上顿时狂喜,这真是天与不取,必受其咎!他拔出朴刀,一下子便捅进辛弃疾的胸口,鲜血瞬地染红了辛弃疾的衣袍! 辛弃疾也好,叶云也罢,他当即倒在了尘土覆盖的官道上。双眼越来越沉重,生命的感觉正在飞快地流逝,终于,眼前归于了一片黑暗 不,这黑暗只维持了短短一刹那,黑暗里爆发出了日月星河,出现了螺旋转动着的银河系,出现了高山流水,出现了东京城破,二帝北狩他看到一位白发老人病榻上三呼过河;他看到一名剑眉鹰扬的元帅仰天长啸他看到了女真人的屠刀举起又落下;他听到了蒙古骑士的弓弦作响;他看到一个文臣白衣囚服,万人哭号——一行行铁画银钩渴骥怒猊的大字迸发在宇宙里: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那宇宙的中心越转越快,银河地球九州大地都飞驰过眼前。因着这本该致命的一刀,辛弃疾和叶云两个人的记忆灵魂此时倒因祸得福,完完全全地融合了,已是合二为一,向死而生,从此叶云就是辛弃疾,辛弃疾就是叶云! 正当义端带着朴刀,想着要一路回去杀了两个亲兵,好夺走马匹的时候,他惊愕万分地看到辛弃疾居然又站了起来! 他并不知道,辛弃疾在昏迷时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而对义端来说,实际上只是顷刻间的事。 辛弃疾拿起长剑,倜傥一笑,天机在我。
被眼前不可思议的死而复活之景和这句神秘莫测的话震惊得倒退了数步,义端不由得吞了口唾沫,他第一次怀疑是不是遇到了星宿下凡,来收拾卖国求荣的自己。 辛弃疾一剑西来,迅如奔雷,义端尚来不及举刀格挡,眼看就要被刺进喉咙 没曾想,这一剑却堪堪停在了义端脖子不足数寸的地方。 义端大气也不敢出,又弄不明白辛弃疾怎么不直接刺死自己,摸不清他的门路,更是不敢动弹半分,怕激怒到他。 辛弃疾道:你我相识数载,今虽人各有志,生死在天,我也不愿你惊愕无措而死,且拿起刀兵,与我周旋,何如? 言讫,他收剑往后淡然地退了几步,为义端拉开了点距离,仿佛这只是一场朋友间的切磋。 义端双眉间的青筋砰砰地跳着,他再一次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这世间居然有辛弃疾这样迂腐弱智的人!大难不死的紧张感过后,乃是一种深深的屈辱,他知道辛弃疾武艺高强,但自己也是难逢敌手,竟被他如此拿大轻视,哼哼,却要让你知道什么叫宋襄之仁,自取灭亡! 他顿时恶向胆边生,拔出朴刀,手腕一翻,便欺身上前。 一刀挥出,便直取辛弃疾腰腹。 但见辛弃疾长剑斜刺,轻易便荡开了这一刀。他转守为攻,斜劈向下,义端忙是回刀封住来剑。 辛弃疾顶开义端手里的朴刀,剑走龙蛇,飞快地连着刺劈撩点扫,逼得义端狼狈招架。 两人这般忽左忽右,前后腾挪,电光火石间已经是过了七八招。义端的虎口业已隐隐作痛,心里虽在忌惮辛弃疾的气力好生刚猛,嘴上却依依不饶,深知不可久战,骂骂咧咧地又是提刀上前,竟一招招都是搏命的你死我活之路数。 辛弃疾从容舞剑格挡,一时间仿佛是铜墙铁壁,义端的朴刀虽然看着刀刀致命,却像在面对一扇密不透风的玄铁城门。 他耳边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知道必是那两名亲兵赶着马车来了,如今以一敌一,尚且渐显颓势,若是以少敌多,必死无疑! 义端大喝一声,既是给自己壮胆,也是使上了从不示人的狮子吼功夫。他当年在寺里跟着武僧里的长老学了个半吊子,但贵在保密,如今忽然使出,真是颇具不凡!靠近的马匹甚至都毛发耸立,情不自禁地急停,前腿高高踢起,后腿站立起来,显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他一刀砍向辛弃疾头颅,眼睛刚瞄到剑光闪烁,左手便握拳而凸出了大拇指,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又是大吼一声,几使出浑身气力灌注在手指上! 大力金刚指! 这义端果真是个学武的材料,竟也是偷学了点皮毛,如今命在旦夕,还真使将出来,平日里已经练得能破砖穿石,如果这一指给戳到了辛弃疾脖子上,必然是筋骨断裂,当场毙命! 那两声至多一成功夫的狮子吼,辛弃疾毫无影响。他一剑挡住朴刀,眼见义端那大力金刚指已经避无可避,瞬刻不到就要击碎自己的脖颈 天机在我,岂有虚言! 辛弃疾一笑,只见他手中长剑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一道剑光划过,义端的左手已经是齐肩而断,血如泉涌! 此剑名曰:长剑耿耿倚天外。辛弃疾冷冷地看着倒地痛苦不已的义端,乃我少年时受先祖父之命,两随计吏赴燕山,谛观虏人虚实,北国形胜有所感悟而创的一套剑法。我那时节见到大好河山沦陷女直异族之手,愤恨难当,抑郁难平,这才有如今的剑意。你窃印而逃,要坏山东大好形势,卖国求荣,我如何能饶你? 义端已是说句大声的话都没了力气,虚弱地道:幼幼安,我不,我不投金人了,我们离开,离开耿京自己闯,你饶了我,饶了我! 辛弃疾此前没有利用他的震惊第一时间杀了他,并非妇人之仁,而不过是想确认自己灵魂融合后,是否足以驱使这具身体,原先的武艺是不是还足堪随心所欲地发挥。现在,他很确定,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了。恐怕自己再也不会因为头痛剧烈而陷入危机之中了。 两名亲兵终于赶到,各自拔出佩刀架在义端脖子上。 印信找到了?辛弃疾问。 回禀书记,找到了。连带还发现了不少财货。两名亲兵应声回答着。 割了他首级,统统带回大营! 辛弃疾跨上马背,头也不回地往官道另一头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