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铜灯多点了几盏,暗室也明亮了起来。
鞭子、刀、木杖、锤子……
地上乱七八糟一片狼藉,墙砖石屑簌簌掉了一地。裴云暎把掀翻的桌凳重新扶好,桌上尘土也擦净了。
方才绿衣护卫进来,恭恭敬敬递上一只红木托盘,将上头盛着的茶壶与杯盏放下,低头退了出去。
裴云暎在桌前坐下。
他嘴角微肿隐有血痕,唇边一片乌青,神色倒是泰然,提起茶壶斟了盏茶,往桌对面一推,笑道:“严大人,喝杯茶下个火,别气了。”
在他对面,严胥坐了下来,他倒不曾受伤,脸上干干净净,只是身上皱巴巴的衣袍泄露了方才曾在这里与人交过手。严胥目光扫过面前茶盏一眼,冷笑道:“怎么不摔杯子了?”
她微微仰着头凑近他,能闻得见对方身上清淡的冷冽香气,若有若无。
何况多年前,陆曈才九岁,在此之前并未听过她精通医理,陆家也无大夫,何来天赋秉异说法?
处处离奇。
大梁朝中上下,无人不晓殿前司的裴殿帅与枢密院的严大人水火不容,是看见对方倒霉不落井下石都对不起自己的死对头。这固然有那桩陈年旧事在其中搅动的缘故,不过官场中人心知肚明,最大的原因,还是殿前司与枢密院本身地位的微妙。
他特意在右掖门东廊下巡走一圈,使得路上无数人都瞧见他嘴角淤青,直到夕阳渐落,才不紧不慢回了殿帅府。
少年时的他为这秘闻悚然,因此质问裴棣,裴棣的反应却出乎他意料,以至于他在祠堂母亲的牌位前彻底失望,心中就此与裴棣父子情分断绝。
他抬起眼皮:“这就是你挑的世子妃?”
那时候日子一夕之间突然变得格外漫长,裴云姝哀思过重,日渐消瘦,他尽力使自己振作不至沉溺悲痛,却在偶然之间得知一桩隐秘传闻。
他撑着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嘴上叹道:“话虽这么说,但听见我这么叫你,难道你心中没有一丝丝窃喜吗?”
她只是想和爹娘道别,否则无缘无故消失,家里人会担心的。
从严胥府邸出来,裴云暎没有立刻回殿帅府。
什么微风,什么涟漪顷刻消失无踪,陆曈扔下手中竹片,冷冷道:“你自己来吧。”
裴云暎不说话了。
他讽刺:“喊打喊杀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弑师了。”
屋中沉默。
“你这位恩人,结仇不少。”
幂篱下的女子像是笑了:“不行哦。”
裴云暎垂下眼眸。
找到的线人说,陆家自言,当年的陆三姑娘是在大疫后被拐子拐走了,至今不知所踪。然而被拐子拐走的稚童下场大多凄惨,陆曈却在七年后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着实显眼,很难让人不联系到七年前陆家在那场疫病中的全身而退。
“这么些年,不见你对别人上心。”
她说:“这是你与我之间的秘密。你爹娘连服七日解药,疫毒自除。但若你泄露秘密,最后一日,解药变毒药,你一家四门,一个也活不了。”
妇人笑了起来,像母亲宽容不懂事的孩童稚言,摸摸她的头,语气温柔得近乎诡异。
他笑着回答:“我与她之间,清清白白,纯洁无暇。”
“你又回去见严胥了?”
裴云暎:“哦。”
他叹了口气,像是早已料到如此,正要拿起竹片继续,陆曈忽然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竹片,抬手抹在他脸上。
眼前突然浮现起芸娘戴着幂篱的影子。
裴云暎一怔。
想了想,裴云暎伸手拿起药瓶,拔开药塞,拿起陆曈递给他的竹片,用竹片沾了药泥往唇角抹。
他直觉不对,“要收徒大可光明正大,何故悄无声息。”
青年的话平淡温和,却让陆曈睫毛一颤。
段小宴还在大惊小怪:“打人不打脸,这么重的伤难道不应该找人赔点毁容钱吗?哥你告诉我,谁打的你,我马上写状子告他!”
竹片被放回桌上,白瓷药瓶在灯色下细润生光。
裴云暎点头,嘴角一勾,“我娘要是还活着,看到你把她的画挂在书房精心收藏,说不定会后悔当年没自作多情一点。”
严胥噎住。
到了第六日,喂家人服下解药,陆曈去城门口找芸娘拿第七日煎服的药材,芸娘让她上了马车,递给她一杯热茶,她不疑有他,仰头喝下,再醒来时,已山长路远,早已不是常武县熟悉的街巷。
直到昭阳之乱。
日头完全沉没下去,殿前司的小院寂静无比,幽暗夜色里,树上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洒下一片昏黄静谧。
无奈之下,他求到了枢密院,同外祖家曾有旧情的一位老大人身上。
“……非礼我?”
良久,陆曈“嗯”了一声。
裴云暎无声望着她。
“是啊。”
客路迢迢,断肠风霜,原以为简单的任务竟用了两年。
年幼的陆曈踧踖不安地望着她:“小姐,离开前,能不能让我同爹娘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