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鸟。
一只对着青云之上,飘飘欲飞的鸟。
不知是不是数日未曾服散,亦或是筵席上银壶的酒水太过香甜,药散和酒水一入口,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痛快。和先前陆曈登门时带给他的药散不同,这简直如真正的寒食散一般,热烫、灼刺、销魂。却又没有那种不顾一切窒息般的滞胀。
只有欢愉。
四周的黑暗与狭窄并不令他感到逼仄,这里仿佛变成了一只安全的鸟笼,金银打制的、装满美食和清水的鸟笼。
虽然这鸟笼却使鸟儿失去自由,但华美的笼子里,也是林中野鸟一辈子无法品尝的舒适。
他感到安全。
这里也的确安全。
傩仪辰时才开始,他从前对傩仪不感兴趣,父亲也只耳提面命祭典不可出差错,他今日才知道,傩祭原来是这样好的东西。
他在狂欢与失色中快活地想,大梁要是这样多来几次蝗灾、洪灾、旱灾或是什么灾祸就好了。
这样陛下就能年年祛傩,他便能次次销魂。
戚玉台面上露出满足的微笑,只觉自己浑身变得轻飘飘的,飞鸟扇动翅膀,摇摇晃晃飞向云层之中天空。他舒服地闭上眼,手中银壶滑落,碰在木偶中,发出极轻微的一声细响,很快被外头说话声淹没。
“这东西倒是挺沉的。”拖着木偶的仪官如是说道。
白面金眼的木偶头上长角,嘴吐獠牙,形容可怖。木板下的轮子滚动,纵使如此,拉着也并不轻松。
“你要不钻进去看看?”另一人问道。
“我可不想倒霉。”
说话的仪官嫌恶地别开眼,生怕偶人沾到半丝衣袍,道了一声:“晦气!”
三三两两的匠人鱼贯而入,将库房中一干面具油纸抬走。
为首的仪官催促拖着木偶的几人:“傩礼快开始了,赶紧把东西送上去吧。”
……
长乐池边,火焰骤起。
团团青烟里,渐渐显出一群戴假面之人。
这群人着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又有鼓乐奏声,百名幼童头裹红巾,手持摇鼓唱和:
“甲作食凶。胇胃食虎。
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
揽诸食咎。伯奇食梦。
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
委随食观。错断食巨。
穷奇、腾根共食蛊。
凡使十二神追恶凶。
赫汝躯,拉女干,节解汝肉,抽汝肺肠。
汝不急去,后者为粮。”
此乃傩歌。
十二名鬼面仪士跳着驱傩舞,最中围绕着只一人来高的木偶人。
偶人做得极其丑陋,白面金眼,獠牙森森。
林丹青凝眸:“这是……”
“瘟神。”陆曈道。
林丹青惊讶:“从前傩礼不曾见到此物,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好奇问陆曈:“不过陆妹妹,你不是第一次参加大礼吗?怎会认得此物?”
“书上看来的。”
林丹青不疑有他,点了下头就继续看远处傩舞了。
陆曈漠然垂眼。
她见过瘟神的。
常武县大疫那年,左邻右舍接连病倒,整座常武县死气森森。知县大人病急乱投医,请了山上姑婆祛瘟。那时爹娘兄姊都已病得下不了床,她走了很远的路,看到了姑婆祛瘟的仪式。
贫穷小县的姑婆,不懂什么“大傩之礼”,亦没有乐队巫师。草草搭个台子,一人戴张白脸金眼的面具。一人拿只执棒,就可以祛瘟了。
年幼的她看着姑婆嘴里悠长古怪的唱腔,问隔壁婶子:“戴面具的那是什么?”
婶子告诉她:“那是瘟神。姑婆把它驱走,疫病就没啦。”
瘟神。
陆曈似懂非懂点头,心中默念:
要赶走啊。
一定要赶走。
赶走了,爹娘,哥哥姐姐就好了起来。
人群蓦然又发出一声惊呼,陆曈抬眼,围绕着最中间的傩舞,舞者嘴里吐出烟火。
陆曈神色平静。
林丹青奉值处,有皇城教坊的人。
前些日子,她回医官院整理东西,曾替林丹青送过一回药,恰好看见教坊门口,乐官们正将这只“瘟神”送入。
“当心点,别碰坏了!这可是今年驱傩的主角儿!”
领头乐官责骂完下人,转头接过陆曈手里的药单。
陆曈微笑起来。
一定是家人天上保佑。
才会让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渐渐的,吟唱中,又有一人从后至前慢慢行来。
玄衣朱裳,身披熊皮,执戈扬盾。厚重熊皮压在此人身上,将对方瘦弱干枯的躯体显得越发伶仃,漫漫香雾里,诡谲森然。
傩舞乐声陡然尖刻。
驱鬼的“主角”方相子原本由教坊主事扮演,如今却换成了太师戚清。
太师年事已高,德仁之名广布,今年苏南蝗灾,主动捐出家资赈济灾民,引得民间一片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