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上小姑娘脸色青灰,嘴巴张开,隐约露出森白牙齿,蛆虫从鼻孔和耳洞中进进出出;她眼珠里濒死那一刻惊惧已化作了深深怨恨,带着淋漓黄水与血色,狰狞无比地撞进了吴雩脑海。
这一幕仿佛在刹那间被分割、重叠出无数画面,无数双同样死不瞑目眼睛从四面八方瞪过来,累累尸骨张大着嘴,顶着全身燃烧蔓延炮火,纷纷向他竭力伸出腐烂手。
哒哒哒哒哒哒——机关枪又在吞吐,远处穿迷彩服人影一排排飞炸成残肢断臂,轰一声连着土沟与村落化为齑粉。
“救命呀——”硝烟中有人在绝望哭嚎。
“救救我们呀——”满地腐尸们抓着他衣角齐声尖哭。
突然有人从身后一拍他肩:“吴雩?你怎么了?”
吴雩一个激灵,猛然扭头,蔡麟险些被吓一跳:“卧槽你晕车么,脸色这么难看!”
南城分局现勘车终于赶到了,训练有素分局现勘重新围住现场,技术队王主任正亲自带着几名痕检员匆匆向这里走来;迅速办好一切手续廖刚正指挥手下扩大警戒线,协助技术队提取检材,河堤边一派忙碌而又井井有条。
吴雩心脏砰砰撞击喉咙,迎着蔡麟关切惊疑目光,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仓促笑了笑,回头却差点迎面撞上步重华。
——步重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身后,目光探究锐利,眉头微微皱起,身高在草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没事,没想到被害人没闭眼。”吴雩退后半步,沙哑道:“你们先看,我去那边……我去那边帮痕检抬箱子。”
蔡麟莫名其妙看着他快步走远,奇道:“不至于吧,没闭眼也不能吓成这样啊,简直跟我第一次亲眼瞻仰到老板您本尊时候差不多了……开玩笑开玩笑。”
步重华眼角一盯,蔡麟立马缩起脖子做求饶状,赔着笑问:“步队,痕检说河堤下面已经被破坏得差不多了,没啥研究价值,要么咱们还是按老方法让派出所兄弟们帮忙把土筛一遍回去?”
“不行,荒郊野岭土壤环境太复杂了。”步重华略一迟疑,说:“这样,以被害人为圆心,周围土铲一层运回技术队去,跟老王说这个案子线索太少,对不住他了。”
蔡麟俩手指从太阳穴上一挥:“得嘞!”
“被害人身份核对了么?”
他们两人走到尸体边,蔡麟冲那可怜小姑娘扬了扬下巴:“刚来路上跟县城派出所打电话交叉确认过了——年小萍,十五岁,父母是外来务工人员,住在离这不远小岗村,她爹年大兴帮人看仓库,她妈范玲在服装加工厂。年小萍是小岗中学初二学生,据老师反映成绩不是特别好,经常缺课跑去打工,而且最近还跟校外人员来往甚密,怕是早恋了——这‘校外人员’也不是别人,正是咱们这个案子目击者兼报案人,何星星。”
这些信息步重华其实已经在报案人笔录上看过了,但他聚精会神地检查尸体口鼻及创伤部位,并没有打断蔡麟。
“五月二号即案发当晚,年小萍在工业区一家组装厂加班到晚上十点,出来后何星星接上了她,两人一起乘坐公交车回家。最后一班车在四里河车站停,两人下车后沿河堤步行到这里,当时下着暴雨,可见度非常低,何星星在笔录中称自己听到了奇怪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身后悉悉索索靠近,然后一具行走骷髅拿着刀钻出草丛,来到两人面前,”蔡麟夸张地徒手往空气中一刺:“刺中了年小萍。”
蔡麟摊开手,满脸明明白白写着不相信,但步重华无动于衷:“然后呢?”
“根据何星星供述,行凶者全身完全白骨化,没有眼珠和鼻子,头顶没有毛发而直接是头盖骨,走路姿态僵硬蹒跚,十分类似影视剧里僵尸。他当时非常恐惧,对凶手衣着细节和行凶过程已经无法仔细描述出来,只恍惚记得僵尸对年小萍猛刺一刀后,走到河岸边跳下去,掉进河水里,然后就消失了。”
支队刑警从车上搬来裹尸袋和铁架床,向步重华打了个请示手势。
步重华点点头,示意他们将尸体装车,然后带蔡麟向河岸边走去。
“凶手没伤害他?”步重华问。
“岂止是没伤害,根据何星星口供来看,那简直就是从头到尾对他完全无视,仿佛他完全不存在一样——我跟你说步队,这口供编得就跟写似,还是地摊上五毛钱一本三块钱两斤那种,白送我都不要看。”蔡麟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凶手跳河后,何星星才意识到年小萍已经死了。他又惊又怕,不敢碰死人,更不敢去僵尸跳河地方看个究竟,于是冒着大雨连滚带爬跑回家之后抱着被子哆嗦到天亮,第二天大清早,才一个人战战兢兢地跑去报了警。”
“——昨天清早报警。”步重华敏锐地问:“为什么到今天才出警?”
“嗨!这可就小孩儿没娘说起来话长喽!”蔡麟一下来了劲,故弄玄虚地问:“您知道何星星是个什么样儿人吗?”
步重华眉梢一剔。
“从小留守儿童,爹不亲娘不爱,高中退学没毕业,未成年闲散人员,当地人见人嫌一个小痞子,标准少年犯预备役。小岗村派出所上到警长下到警犬一共也就五个编制再加仨辅警,全都知道这是个不着四六东西,根本没人听他那套恶鬼杀人鬼话,直接就给轰出来了。”蔡麟摇头叹了口气:“轰出来以后呢这何星星越想越怕,怕警察不相信世上有鬼,更怕破不了案直接抓他顶罪,于是就决定背井离乡,一跑了之。但跑路需要有钱有身份证才能买票,他又没钱;所以他干脆推了邻居家摩托车,沿高速公路一路北上,下高速时候被交警盘查,吓得连自己名字都说不清,直接给扭送到了才英区派出所……”
简直是一场闹剧。
“才英区派出所每天光刑事案就要出好几个现场,根本没时间理他这么个偷摩托车小煞笔,往监室一铐就不管了。结果当天晚上何星星又哭又闹一宿没安生,非要说有鬼来跟他索命,还缩在墙角里抱头哆嗦求鬼饶他一命——嘿,第二天牢友就从善如流地把他给举报了,说这小子身上有命案,还问举报他能不能争取立功表现。”蔡麟差点乐出声来:“这不,要不是牢友思想觉悟高,这雨夜僵尸杀人跳河都市传奇到今天还不一定案发呢!”
数米之外就是何星星口述中“恶鬼”跳河地方,河滩上被警戒线拉出了一长条禁区,几名痕检员正拿着物证袋蹲在地上,一块块翻检泥土与碎石。
步重华无声地点了点头,仿佛在思考什么,很久都没说话。
“我说,老板,”蔡麟等半天终于忍不住了,问:“您不会真相信这个地摊文学都编不出来僵尸杀人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