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紫霞小姐的愤怒看出,文明再高级的人类都不能拒绝和不该拒绝情绪上的振荡——拥有情绪的人才可能是充满无限生机和无限魅力以及无限趣味的人,否则,说难听点,没有情绪的人有如冰冷的丧尸。另外,我因为职业关系,深知学生只要向老师大胆、充分地讲述自己的心得体会,老师的怒火就能因为表现于学生的成就感而很快熄灭。我切切不能因为自己的愚蠢让热情美丽的紫霞老师发火,所以我继续在老师面前展开谈论,几乎是在大肆卖弄了:“再从横向上看,或许一部分人需要竭尽全力才能达到的心灵境界之全部事项,却可能不过是别人的一些本能罢了,虽然后者经历过前者的原初本能。达到高级境界的本能后,做一切事再无需自律,即无需消耗任何心灵力量——自律是心灵最外部的控制性力量,而本能是心灵最核心处自然散发的心灵力量,就像太阳在不停地、不由自主地发光发热一样。至于到达高级本能后,原初本能是否彻底消失,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因为后者决定着我们生存和繁衍的诸多重大问题,它不会像人的尾巴最后退化为一小节尾椎骨那样。相反,原初本能依旧具有强大力量,与高级本能不相上下,只是二者在反复较量下,原初本能终究要归属于高级本能的有效管控,直至二者相安无事,就像小孩儿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安眠一样——此刻,高级本能才真正成为名副其实的本能。另外,因为人类最终要成为内部心性文明程度特别高级的星际生物,所以这就为人类拥有无限光辉的未来提供了心理机制的根本保证。老师,如果我对本能的理解还令您满意,不妨再回到情伤者的问题吧。你们会对这些人进行诊治直到他们所受的伤痊愈?”
“当然。”紫霞老师的神情和语气恢复了愉悦与平静,说明我完全领会了她的意思。其实,她刚才很生气,也不怪她,正如她说的那样,我原先一直认为食色是本能,不会改变和消失,那只是没有跳出我们地球人类的狭隘视野,没有摆脱人类的坚固认知习惯——只缘身在此山中。
“能知道你们的诊疗手段吗?”
“这有些游离我俩最初的话题了,不过看您还算有救,我乐意跟您继续交谈”,紫霞老师突然笑得有些恶作剧,“心受伤尽管不同于脑受伤,但心脑之间却有着广泛而紧密的联系,所以,这就有了第一种诊疗手段:纠正认知偏差,对于爱和美要有正确的认知。”
“但就算认知了,也不能解决问题啊,比如就算认识到了某些问题,心还是会很疼,比如失恋。”我不理会她的恶作剧的笑容,只管继续认真发问。
“我们要情感受伤者自己评价是否是真爱的失去,总结分手的原因或者受伤的其他原因,再聆听医生的看法。这是解决认知问题,然后就是解决情绪问题。
你们中的不少人会在分手以后痛苦,其实不是因为爱的失去,而是因为还算不赖的性伴侣的失去和性习惯的陡然改变对身心的剧烈震动而痛苦。紧跟着,您的生活其他状况也会因为分手等原因而继续对身心产生剧烈震动,您也会倍觉痛苦。事实上,您或许看到过,如果此时无缝链接了其他异性的还算不赖的性爱,根本不会感到痛苦。从这儿就可以得到很好的印证。性需要的满足状况,比较紧密地关乎情绪。然而,我只关心真爱的忧伤问题。
真爱的情伤问题,除开性问题和生活其他方面急剧改变对情绪的影响,更有二人一同生活的广阔蓝图被全部打破、不能独自肩负共同责任与崇高使命的重大危机更加严重地影响着情伤者的情绪。接下来的生活,只要情伤者慢慢体会到回归单身依旧是一种良好的生活状态以及相信个人的人生目的、人类的共同使命都可以实现,情伤者就会变得自信,开始快乐起来。”
“万一对方不辞而别或者干脆中断一切联系呢?”
“您突然插进这个问题,我敢肯定,是因为您受到过这种伤害。在我们马特人看来,不辞而别是非常缺乏教养的行为,而拥有这样恶行的人,就不值得爱了。至于对方中断一切联系,如果是因为您的行为所致,那就该自己去负起责任;如果是因为对方无礼,那也不值得您爱了。”
“您不断提到了‘值得’这个词,我有些难以接受,因为在我看来,没有条件的爱才是纯洁的爱。如果连爱都要讲究等价交换,小心社会要变为狭隘利益驱动的世界,而这样的世界就太无聊了,而且很容易令人心碎,也让人作呕。”
“爱在刚刚产生的时候,是有条件的自私的,换言之,那个时候是有价值驱动的。可是从产生爱以后再赋予对方以爱这个过程来看,它却是无条件的无私的。这就像一颗小树苗长大以后就不再关心小树苗是否长得大一样,大树就只管大树自己的问题。爱是社会的重要心理组成部分,它引导着社会的发展方向,换言之,它是社会发展的一台发动机,也是社会进步的一个重要目标。当然,等您找到了社会学家,他们会给予您社会发展目标的完美答案。”
“关于爱的产生,能具体些吗?”
“比如,只有认知水平和美感修养水平相同的人才会相爱,水平不同的男女之间,是不可能产生真正的爱的,那只是性的吸引,它必然会导致伤害的发生。你们有个出名的中国人鲁迅先生似乎说过一句话,林妹妹不会爱上贾府的焦大。我们要解决的问题仅仅限于认知水平和修养水平相同的男女之间的伤害,即真爱的忧伤。我得接着说第二个诊疗手段了,即接受与沟通。如果对方告知您的已经不爱您的原因是真实存在的,您就该老老实实接受。如果那原因是假的,就有继续保持良好沟通和挽回的必要。”
我突然打断了老师:“老师,你们马特人有爱的欢笑和爱的眼泪吗?按照您的阐述,我怎么感觉你们马特人非常无情无趣呢?哦,医生给病人说是这样,病人就认可,医生告诉病人该那样,哦,病人就那样了。难道处理感情问题和做普通手术一样都是进入了理性和平静的河流吗?心和躯体能一样冷静客观缺少变化起伏吗?”
我第一次看到紫霞老师露出了明媚有趣的笑容:“越来越游离最初话题了,但您的问题非常可爱,我非常乐意回答。本质上来讲,我们马特人的爱情和你们地球人的爱情是相通相同的,甚至所有智慧生物的爱情都是相通相同的,只要不是雌雄同体。人们在爱情的寻觅中实现成熟与强大,因为要经历磨练和各种考验。当一个人拥有爱情的时候,就实现了个体的圆满,就获得了安宁、愉悦、激情、力量和共同的目标,常常表现为爱的欢笑。也就是说部分实现了人的自我意义。当失去爱情的时候,个体的圆满随之失去,曾经的安宁、愉悦、激情、力量和目标也随之失去,个体就表现为痛苦的眼泪。眼泪与欢笑首先关乎个人意义,其次才关乎社会意义——二者存在先后关系,而在分量上却是等质的。不过,如果总是不加控制地让这颗童心自由生长,就将违背世界的美学原则和缺乏艺术。哦,人的童心总是每时每刻在伴随着我们。爱情,就是童心最集中的表现。换言之,只有加以控制,各自的小世界才不至于太过动荡不安,从而影响公共世界。对了,我刚刚提到了美学原则,马特人每个人的小世界要统一于马特星的大世界,这既是最后的美学原则,也是最后的道德高度。这是我们每一个马特人庄严的情感,人们之间讲求深层的情感联系,而不必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包括爱情的欢乐或者痛苦。如果那样,就不叫童心了,应该叫幼稚吧。然而童心是所有个体都该拥有的东西。对于成熟个体而言,童心既能让他们更加有趣,也能消解他们繁重工作带来的疲劳。而幼稚只能属于没有成熟的个体。请允许我再次总结一下我的意思。欢笑与眼泪只被允许在不影响为大世界服务的情况下出现,如果超出了这个界限,就是自私而幼稚的。尊敬的棱瑕先生,您愿意接受我的观点吗?”
“美丽的紫霞小姐,您说的话一部分是我一直想说却说不出来的话,另一部分扫除了我的不少深层疑惑。既然思绪到了这个地方,请允许我建议您暂时中断第三个诊疗手段的解答,我想请求您继续解答关于爱情的第二个疑问:没有爱情的人生完美吗?即它重要吗?曾经的那个爱人如果一生都远离了自己,可以被替代吗?”
“没有爱情的人生,肯定是令人遗憾的。它当然重要,因为只有它才能让个体世界变得完美,我说过,让个体获得安宁、愉悦、激情、力量和生活目标,就是要实现、充分实现自我意义。你们地球上有不少诗人、音乐家和画家倾其一生去赞美爱情的美丽甚至伟大,他们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至于那个曾经的爱人如果一生都远离了自己,我认为话分两头才便于回答可否替代的问题。
一面,那个爱人是独特的不可复制的,所以不可替代。另一面,我们的个体世界同样是大世界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们共同的大责任与大使命需要每一个个体奉献他的力量,需要他身心健康,所以必须寻找替代品,即第二个爱人第三个爱人。注意,这儿‘替代品’的说法没有不尊重后来者的意思。凭借感恩的道德要求,我们要为曾经的爱人留下必要的心理空间,然而同样凭借平等与感恩的要求,我们也要为眼前的爱人流出足够的心理空间。你们地球上不少女人总喜欢和老公闹别扭,说老公还忘不掉前任或者前前任,那是不对的,也是残忍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个体的有机组成部分,岂可强制割舍?如果生生割裂一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就是生生把这个人砍为三段:这难道还不残忍吗?这个人休想好好活一分钟!
另外,一个人的心理空间是非常辽阔深远的,完全能够好好储存爱的记忆。当然,如果这个老公或者这个老婆完全把现在的爱人丢在一边,那就不叫爱人了,活该被现在的老婆或者老公抱怨指责甚至抛弃。基于这样的意义,爱的旅途如果有很多人出现,就必须实现人与人之间的和解以及自我的和解。没有和解就只有安宁的过去而没有安宁的现在和未来,没有安宁的现在和未来的人生是极度残缺的。最后,那个曾经的爱人让您着迷的地方,在其他异性身上也能找到,或多或少地找到,所以是可以被替代的。当然,替代的结果,可能和曾经的那个爱人一样好,或者没有那样好,或者比那更好。说到这儿,我刚好可以谈及帮助情伤者的第三个诊疗手段。
这个手段,就是让病人继续保持去寻觅爱与美的力量和冲动,因为我们要求每一个马特人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得失去希望,这才具有生活的艺术以及符合伟大的美学原则。这,也被叫做爱的不屈意志。这个诊疗手段是最复杂的。我们主要帮助受伤者恢复爱的信心和爱的力量,通过这个人的各种积极行为的经历,通过别人的不屈经历,通过跟病人讲明白完成人生使命的诸多好处,通过挫折和磨难考验人的好处,通过自然与社会的各种丰富与精彩,等等。我们采用座谈、一起旅游、播放影片、唱歌、个人独处和追踪关怀的方式开展救治工作。最后,所有工作要落脚到让其形成爱的不屈意志这个点上。”
“哪些人在运用这三个手段诊疗受伤者呢?主要靠亲人朋友吗?在我们那儿,都说时间是治愈情伤的最好良药。”
“不,我们这儿所有的工作都主要由专业人员完成——这个专业人员可能是您的亲人和朋友,可能不是。类似这些问题,我们有专门的婚恋心理医生,有足够的心理医院。按照音译,这样的医院在我们这儿叫敏香尔。敏香尔的医生会用一些时间去为他们提供认知服务和心理支持,直到情伤者完全康复。有了专业医生的治疗,情伤会很快康复。比如,你们地球人离婚者的情伤,其康复时间为平均18个月,而我们这儿最多只需要六天。特别地,我们这儿的情伤者要被强制接受治疗,因为是病人,原则上治疗期间不允许继续其原来的工作,除非是轻伤。哦,当然都是免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