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同而来的官员士绅分散到了几处楼阁中去,一众主要人物,自然是进了“泺源堂”。
众人进入“泺源堂”坐下,仆散忠义便吩咐人煮茶。
杨沅连忙唤住,笑吟吟地道:“杨某此次北来,带来了一些南国如今最为流行的龙井炒茶。
这趵突泉水清冽甘美,杨某曾闻,‘不饮趵突水,空负济南游’。
不如就用这趵突泉的水,加上狮峰的龙井茶,沏一壶好茶,请诸位品尝。”
杨沅说罢,对于吉光道:“于判官,有劳把本官所携的茶叶取一罐来。”
肥玉叶按着刀,侍立于“泺源堂”亭柱外的阴凉檐下,听到这里不禁吸了吸鼻子。
她知道干娘李师师就是狮山茶场的主人,江南最大的炒茶商人。
北人一贯崇尚汉人文化,基本上南方流行什么,北方马上就会学去,引为时尚。
可以想见,今天杨沅以大宋学士的身份,用这炒茶招待济南官绅。
今日之后,龙井炒茶在济南府就能立刻千金难求。
这个杨沅倒是无意中成全了干娘的一桩大生意呢。
想到这里,肥玉叶不禁偷笑了一下。
只是她那笑容刚刚浮到脸上,目光便是一凝。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叫她震惊的想法:
那个难忘的夜,淡淡的星光月色、树上凌落的樱桃、一缸荷花水……
明明正是炎炎夏日,肥玉叶的汗毛却忽然一下子竖了起来。
李师师的男人,不会……不会就是……他吧?
辛赞听了杨沅一句“不饮趵突水,空负济南游”,不禁一阵激动。这句话,他还是头一回听到。
辛赞作为一个济南府人氏,倒不是因为被人盛赞家乡山水而激动。
而是中原沦落已经太久太久了。
中原陷落时,他正当壮年,如今却已是两鬓苍苍。
他从盼望着能够亲眼看到王师北复中原,到现在希望有朝一日王师能北复中原,
这种心境的变化中,有着多少辛酸失望、有着多少苦涩难当。
大宋,还会收复故土吗?
大宋,还能收复故土吗?
随着心中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辛赞一颗苍老的心也愈发地沉寂。
此刻杨沅说出的这句话,如果是流传于南方,那岂不就说,南方宋人并没有忘记故土?
辛赞强抑激动,微笑地道:“‘不饮趵突水,空负济南游’,呵呵,趵突泉因为杨学士这一语,要盛名于世了。”
杨沅并不知道辛赞是什么人。
眼下在杨沅眼中,只是把辛赞当成一个归附了金国的汉人。
尤其是他能作为当地士绅之首参加接风宴,显然是倍受金人器重的人物,杨沅对他的戒心也就更重一些。
杨沅微笑道:“这倒不是杨某所说!这是流传于南方的一句话。”
杨沅想到了祖籍济南的冷羽婵,便道:“杨某有一位朋友,正是济南历城人氏。这句话,杨某就是听她说的。”
杨沅顿了一下,又一语双关地笑道:“辛翁你就在济南城住着,这趵突泉水,辛翁想喝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取用,自然不会觉得它的珍贵。
只有失去了它的人,才会对它念念不忘啊。”
孔彦舟冷笑道:“失去了它的人对它念念不忘?念念不忘又如何,难不成你们宋国还想打回来?”
杨沅乜了他一眼,把手一抬,袖子就滑了下去。
孔彦舟如惊弓之鸟,立即一个大撤身,“哗”地一声,摆了一个起手势。
孔彦舟猛然一口丹田气沉下,就像一只蛤蟆精似的,脖颈粗胀,额头青筋都绷了起来。
杨沅抖了抖手,淡然道:“奸臣误国,祸害宗社,致我大宋有北地之失。”
杨沅向孔彦舟瞟了一眼,淡淡地道:“若是金国来日多几个如你孔将军一般的人物,杨某又何惮于做我大宋的粘罕、兀术呢?”
靖康之变、宋室南渡。
作为一个国家,是必须要对沦落了半壁江山的重大责任做一个检讨的。
可是除非是一个国家灭亡了,由新的国家对它做出历史评断。
否则,没有哪个政权依旧延续着的国家,会把如此重大的责任推到君父身上。
大宋官方对于失去半壁江山的历史罪责,早已做出了官方的评断:
六贼误国!
并由此上溯,认为是王安石变法失败以致衍生了一系列的问题,最终导致靖康之变。
这口锅全扣在王安石头上固然不公平,但是把它完全扣在任何一个人包括皇帝身上都不合适。
国家的衰败,有着太多方面的原因。
王安石被扣上这口锅,一方面是因为臣子不能诋毁君父,只能另找一个重量级人物背锅。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王安石变法这本经确实被念歪了。
变法的整体方向是好的,但它也不是完美的,弊端确实存在。
大宋之后的衰败,确实有着变法的一些内容久而成弊造成的一部分原因。
尤其是在用人上。
王安石变法遇到的阻力太大,为了能够推行新政,他只能采取“任人唯亲”的办法。
你支持新政,我就用你,至于你是真的认可新政还是政治投机,他顾不上了。
台谏系统就是那个时候被他变成操之于个人之手的政治武器的。
他活着的时候,以他一心为公的节操和强大的掌控力,种种弊端还不明显。
可是在他死后,那些投机者就把它变成了党争的工具、谋夺个人私利的武器。
时人评价:“蔡京以继述神宗为名,实挟王安石以图身利”,“今日之祸,实安石有以启之”。
在不能批评君父的前提下,宋人的反思也只能到这儿了。
杨沅不可能去违背这个盖棺论定的东西,那就太脑残了。
所以他只能按照官方说法,把宋国失去中原归结为奸臣误国。
同时,他现在是大宋的和谈使者,不能背叛谈判宗旨,大力宣扬反攻、收复。
他又是一贯主战的,便做了一个假设:“若金国今后多几个如你孔将军一般人物,杨某又何惮于做我大宋的粘罕、兀术呢?”
这就是把孔彦舟骂为误国六贼一般的人物了。
既然我大宋是因为六贼误国才使中原沦陷。
那么来日若是你金国奸臣当道,我大宋为什么不可以收复中原、光复故土?
如果我大宋那么做不合法理,你金国如今占据中原就不合法理。
况且,我只是做了一个假设。
假设的前提是“如果你们金国出现一堆的奸臣祸国殃民,导致国家衰败”。
谁要是揪住这一点做文章,你猜完颜亮会不会不高兴呢?
金国正当权的那些朝廷重臣会不会不自在呢?
六个名额呢,请君对号入座!
孔彦舟也不傻,并不接这个话题,只是冷笑道:“杨沅,你果然野心勃勃,觊觎我大金天下,当诛!”
“孔将军,你言重了!”随着一道不屑的声音,完颜大睿大步走了进来。
“天道无常,有德者居之。如果我大金国如那宋室徽、钦二宗一般昏庸无能,就算宋国不来取,西夏又岂会放过?西夏肯放过,说不定就会冒出一个东夏北夏。”
完颜大睿看向一旁的孔拯,问道:“衍圣公,你说本王说的对不对?”
孔拯讪讪而笑,不敢作答。
他现在和迁到山东的完颜大睿、完颜驴蹄走的很近。
可是孔彦舟这个皇帝近臣他也不想得罪,只好打个马虎眼了。
完颜驴蹄紧跟着走了进来,懒洋洋地笑道:“再说了,杨学士这番话对粘罕(完颜宗翰)、兀术(完颜宗弼)两位战功赫赫的大金功臣推崇备至,这是我金人的荣耀,杨学士何罪之有?”
粘罕和兀术都是完颜亮篡位称帝之前就已经死掉的人。
其中像粘罕,更是被金熙宗逼死的。
完颜亮杀金熙宗自立称帝后,为了展现金熙宗倒行逆施,该杀,还对粘罕大加褒奖。
杨沅举的这两个金国人物,不但不犯完颜亮的忌讳,而且确实是金人此时仍然树立的榜样。
孔彦舟的脸色甚是难看:“这宋使杨沅对我大金分明包藏祸心,两位大王缘何包庇于他?”
完颜大睿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忠义之士难道不该礼敬吗?
只要我大金皇帝贤明,大金臣子忠诚,又何惧于宋人的威胁呢?”
完颜驴蹄撞了一下完颜大睿的胳膊,用半个“泺源堂”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道:“大睿,你不要这么说话。
孔将军可是降将,你在他面前提这个‘忠’字,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狠狠抽他的脸吗?”
“啊呀,口误,口误了!”
完颜大睿轻轻一拍自己的嘴巴,对孔彦舟呵呵笑道:“本王并无他意,人嘛,当然是要良臣择主而事啦。
人又不是狗,那畜生倒是晓得忠心事主!你又不是个畜生。你不是畜生,当然不用讲忠心了。
咦?我好像又说错话了,本王不读书的,是个粗人,口拙,口拙而已,孔将军勿怪。”
孔彦舟气的脸皮子发紫,咬牙切齿的只在心中发狠。
且容你们再猖狂一时,不消两日功夫,看本王不亲自取了你们的狗头!”
仆散忠义目光一闪,拍了拍孔彦舟的肩膀,为他解围道:“巨济,如果这趵突泉的水配上狮峰山的龙井,当真妙不可言。
呵呵,那么杨学士有意来拿这趵突泉的话,我们难道就不能去取那龙井茶?
何必在这里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说罢,仆散忠义上前一步,抱了抱拳,笑吟吟地道:“两位大王和衍圣公什么时候来的济南,怎么也不跟下官说一声,下官未能远迎,未免怠慢了。”
其实这三个人都到了济南府好几天了,仆散忠义早就知道,只是一直故作不知罢了。
完颜大睿大大咧咧地道:“这不是听闻宋国使节杨学士来了么?你也知道,我们两个都是不学无术的,所以特别崇敬读书人!
杨学士那是文曲星下凡,我们来见见他,沾点墨火回去,说不定明天就脑袋开了窍,一下子有了学问呢。”
仆散忠义暗自冷笑,明天就脑袋开窍?我看你们是明天就脑袋开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