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仿佛无事发生一般,自以为温情脉脉地说着家常话,反叫林容觉得悲凉,她只装作没听见,偏头转了个身子,背对着陆慎,怔怔望着帷帐上的绿头蛐蛐。
不多时,床帐边没了声响,林容还以为他已经走了,忽听得一生长长的叹息。
陆慎喃喃,颇似自白道:“十一,你说得没错,在你面前,我陆慎就是一个十足的小人,言而无信,反复无常。倘若是从前的我,见了这样人,免不得要评一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耽湎于妇人的温柔乡,还要下一个此人不堪大用的考语。”
说着他伸手去抚那小女子的脸,连语气也温柔了许多:“只是……只是,谁叫我遇见了你呢?不管你骂我无耻也罢,小人也罢,你是我妻子,我们要生同衾死同穴,这一辈子,你都不能离我而去。我可以成全旁人,只是唯独不能成全你。”
林容听了,沉默片刻,开口问:“妻子?是那种随时随地,供你暖床泻欲的妻子么?是那么以丈夫为天,事事顺从,不得有片刻违逆的妻子么?是那种一旦惹怒了丈夫,就轻则幽居,重则赐死的妻子么?”
她坐起来,面色平静:“你可以尊重老太太、尊重老姑奶奶,可以尊重没见过几面的袁夫人,却唯独不会尊重我。她们或是长辈,或有才干,或有忠孝义举,所以你尊之敬之。但是在你心里,我只是一个略有姿色,伺候床帏的妇人。身无长处,以色侍人,并配不上你这样的尊重。所以,你虽口里说着原配发妻,心里却从没有把我当做妻子看待,你其实并不大瞧得上我这样空有皮囊的女子。”
说着,林容笑了笑:“你预想中的妻子,应该有袁夫人那样的才行,有老姑奶奶那样的胸中沟壑,可你却又偏偏对我这样的人动欲起念。你瞧不大上我,却又沉迷其中,你有时也会觉得自鄙吧?”
陆慎默默,他自己尚不能理清其中的幽秘,却叫她一一说来,无法辩驳,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崔十一,这样的洞察人心,分毫毕现,抬眼望去,仿佛从未认得过这女子一般:“你?”
林容笑笑,自嘲道:“我父亲曾说过,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清醒,最大的缺点也是清醒。只是我觉得还好,旁人说难得糊涂,我说么,最难得的是不要装糊涂,成了真糊涂。”
她略抚了抚了发鬓,接着道:“其实,你待我真的是有多么喜欢吗?也未必见得吧!倘若没有那碗鹿血酒,你也不会叫我上去伺候你。倘若不是我在千荡崖忤逆了你,你也不会抓了我回来。倘若不是梁祁的事情被翻出来,我此时早已经到了江州。三分□□,三分较劲,三分新鲜。阴差阳错,好像叫推着走一样,倘没有这么多的事,你也就丢开手了。倘若我早些顺从你,没准你早就厌烦了。”
陆慎嗯了一声,问:“还有呢?”
林容垂头,默了片刻:“其实,不管□□也罢,较劲也罢。仔细想来,往日种种,你也并不能算有什么不对。毕竟这世上也没有那一条律令规定,只要一成亲,丈夫就得对妻子珍之爱之。同我江州的父亲、哥哥们相比,你待我,的确已经算得上厚遇了。我这样闹别扭,不肯生育,叫旁人知道了,没准还会说我矫情、事多,无病呻吟,不可理喻。”
说到这里,林容眼前已一片模糊,顿了顿,自我鄙薄般笑笑:“可是,谁叫我就是这样的人呢,我自己也没有办法。”
我受过的教育,读过的书,造就了现在这样的我。或许,彻底的融入这里,成为一个安分守拙、面目模糊的贵族夫人,虽麻木却衣食无忧。但,她自己的心她也做不了主,偏这样清醒又痛苦。
千言万语终化成了一句话:“我不要跪着!”
陆慎似懂非懂,只望着那女子脸上一片怅惘悲凉,一颗心闷闷发软。
他拥了那小女子在怀里,低头去吻她的泪眼:“你不用跪任何人,你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你是我陆慎的妻子,我要你坐在万万人之上。”
这实在跟林容说的是两回事,她心里不由得苦笑,又听陆慎在耳边喃喃:“我们生个孩儿吧,男孩儿也好,女孩儿也好,像你也好,像我也好。初春带他去桃花树下踏青,夏日带他去荷塘泛舟,立秋了还可以赏菊花品肥蟹,冬天你怕冷,咱们便到温泉庄子去过冬。他一定生得很好,粉团团的一个小人儿,抱着你的脖子叫娘亲,回头招手唤我爹爹。”
他这样说着,林容眼前仿佛真的浮现出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笑嘻嘻伸手过来抱她,奶乎乎:“我抱抱你吧,你别伤心了。”
林容偏头靠在陆慎肩上,泪眼朦胧,良久,低声道:“你不是个好丈夫,也不会是个好父亲。”
陆慎低头,衔着耳垂,直至眉眼,一寸一寸吻去:“等他长大了,你再亲口跟他说,他爹爹有多么可恶,多么爱欺负人,多么的说话不算数。”
接着幔帐叫抚落,又是掩住一室春光,自是:水骨嫩,玉山隆,云雨梦中任人愁。(出自古诗)
第76章
不知过了多久林容已累得手指头都没有力气,懒懒地偏在一边。陆慎起身,一面披了衣裳一面去抚她额前润润的碎发:“你索性再睡一会儿等到用午膳的时辰再起身外头还有好些边将等着回话,我晚上再来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