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慎吩咐了下去,不一会儿,便有人轻手轻脚地送了去暑的冰块来,也并不敢靠得太近只在外间角落的铜尊里,命几个丫鬟轻摇团扇把那凉气慢慢地往屋里扇去。
他在外间搁茶端坐,沉眸久思,好一会儿,透过窗纱,见里面亮起了一盏朦朦胧胧的小灯,这才起身,轻声迈步进去。
雨过天晴色的软帐层层垂下,团扇轻抚,便像湖水涟漪一般荡漾开来,女子坐在帐内,满头青丝散在肩上,只留下一个婉约的身影,像隔着江南蒙蒙烟雨。
陆慎伸手探开一角,见林容正坐在床上,一手打扇,一手拿着阿昭从前的脉案,细细瞧着,见他来,只不过淡淡撇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陆慎忽然想起从前,无论是在宣州还是雍州,只要自己不去招惹她,她对于自己,一像是视若无物的,恩宠也好、冷遇也罢,皆是一贯处之,颇有几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味儿,究其下来,无非无心二字。因为无心,所以不愿床笫承欢,因为无心,所以不想生下阿昭,即便是生下来,也弃她而去,毫不回头。恐怕,自己在宫中,青衣角带守孝的时候,她正在嗤笑自己:自以为是!
他忽然很想质问她,只是此间幽秘的种种,是不能叫一个男人问得出口的!
陆慎站在那里,只觉心绪难平,那话便脱口而出:“你既不想做阿昭的母亲,又何必做出一副为她殚精竭虑的样子来?何况,你的医术未必比宫里的太医好?”
林容这才抬头瞧他:“你说得很是,只是我并没有为谁殚精竭虑,不过想着宫里的太医医术精妙,这些方子叫我学上一丁半点,就足够在这乡野之地立身了。”
说着她眼神逡巡,打量着陆慎那微微泛青的脸:“阿昭的病并没有什么大碍,劝着她吃药就是。她的喘疾,我也看了脉案,原先只不过小病,只你看她好得差不多了,便依着她不叫她喝药,这才年年反复。其实,照着太医开的方子,慢慢调养,是可以去根的。”
她说阿昭的事情的时候,脸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只眼眸又实在蒙着一层真真切切的忧愁,说着顿了顿:“我明日有事,一大早便走,你好好照顾阿昭吧。”
这样的话,在来之前,陆慎便已经想过。这本是预料之中的事,可此时此刻听到,叫他怒气散了大半,悲气萦绕满怀,立在哪里好半晌,终是无言以对,说不出不好,更说不出一个好字。
忽地,外间太医院院正王惠之求见:“陛下,可是公主病情有反复?”
林容闻言,望了望熟睡的女儿,略一想便明白了,用扇子轻轻挑下帘帐:“叫他回去吧,我只是暑气太盛罢了,不必开方子吃药。”
陆慎垂眸,好似凭借一股气强撑着一般:“他是来给阿昭复脉的。”言下之意,便是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咳嗽一声,清了嗓子:“既然崔十一娘已死,活着的便是林容。林大夫清操自许,医名远播,此番在我一个外男面前,脱衫横卧帐中,又是何道理?又是有什么身份同我说刚才那一番话?”
林容默了默,点点头:“你说的很是,是我一时见了阿昭,便思虑不周。”
说罢把一缕散着的青丝从阿昭胳膊下慢慢抽出来,起身穿鞋,对着陆慎屈膝福身行礼:“民女告退!”
王惠之正躬身侯在门口,见里面静悄悄,偶有陛下说话的声音,却兀地见一女子推门抚帐而出,当下惊在那里。虽并不知道那女子是什么身份,但深更半夜自陛下房中而出,他本能地觉得不简单,立刻退后三步,回避而去。
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直双腿发僵,于晨曦中似闻得几声鸡叫,复试探着问了一遍:“陛下?”
这才听见陆慎寒如坚冰的声音:“退下!”
这边,林容出得院门,往翠禽住的下廊房而去。翠禽又哪里睡得着,林容一推门便立刻坐起来:“县主?你怎么不睡,大半夜,有什么事吩咐奴婢?”
林容歪在床上,太阳穴疼得厉害,拍拍床铺的另一边:“睡吧,翠禽,困死我了,明儿还有事呢。”
翠禽只不肯,替林容慢慢打扇:“奴婢不困,奴婢替主子值夜。”
林容便嘟囔:“什么奴婢、主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