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远,犹觉余音绕梁。
“安月娥,”她开口,腔调里含了哑,依旧听的出是吴语小调,“死在这几十年,回不去了。”
“江槿,”江槿也哑了嗓子,“最后守城的连队。”
安月娥这才抬起头看他一眼,目光依旧带着经受非人折磨后的涣散,“你守城哩?”
她的“你”发的像是“倷”,熟悉的让江槿红了眼眶。
“我是。”
安月娥点点头,青紫的脸上勉强露出些笑,“谢谢,辛苦了。”
江槿拼命摇头,咬紧牙不让泪砸下来。
“还有个小囡囡,”安月娥的目光移到权珩身上,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艳羡和怀念,不知道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看着像女学生样子,你不是这的吧?”
权珩轻声回应:“不是。”
“原来是外面的囡囡,那就是以后的了,”安月娥了然地言语,又温声,“抗战胜利了吗?”
声音带着小心翼翼,“这城,收回来了吗?”
权珩看着她,缓缓点头,“回来了。”
她顿了下,补充:“都回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安月娥露出几分真心的笑来,她的目光落在手边被染红的土地上,眼中又染上哀伤,“那……没了多少人?”
权珩只静默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后来知道答案的江槿也别过头,颤着唇咽下了哽咽。
安月娥似乎在这片静默中知道了什么,偏过头,手指轻轻按在琵琶上:
“我是唱评弹的,文玉跟我最要好,她跟着善才学的白局,我也会知道一些词,却不会唱腔。”
所以她才用评弹唱白局,唱的是哀情怀思,也是吊唁招魂。
“我们二十一个姐妹,都是秦淮新柳。”
“新柳”,就是指天国灭亡后,在秦淮河岸叫得响的名妓。
“古城沦陷后,教会学校的主任明妮让我们进了安全区内,但安全区外面也全是敌人——它们有一天进来,把主任叫去办公室,要求她从一万名难民中挑选出一百名女人去做|妓。”
安月娥手指按在琵琶上,似乎想起来曾经种种。
“那些上学的书娟们哪里遭得住,我们这二十一个姐妹一合计,反正自己做了大半辈子的卖身营生,不如替了这些囡囡们。就当还了明妮的恩,也拿这不值钱的身子……”
她用手背擦去眼泪,笑道:“报国。”
奈何烽烟烧故地,异匪抢掠毁金陵。
商女亦知亡国恨,此恨无关风月情。
“它们当着这菩萨的面,杀了我二十个姐妹,也杀了好多的人。”
安月娥抱着琵琶,裸露的肌肤上横着狰狞的伤痕,已经破损的云锦旗袍上沾着污秽,沾着血,沾着无数悲痛的过往。
她凌乱的头发下,一剪秋水眸里盈着泪:“怀了孕的,就拖出去剖开肚子,或者直接被带走,我再也没见过。有姐妹自杀,有姐妹反抗被杀掉,然后马上就有新的女子被抓来替补。
“这观音庙前的土成了红色的。那些天,河里的水都是红色的。到处都是惨叫,尸体今天收完明天又会堆满,半大的孩子也要丢进油锅里……”
“金陵成了死城,”安月娥坠下泪来,“它们连畜生都不如。”
长久的静默,只能听到安月娥的抽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