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犀角烛怪,严阵以待
一辆马车从驿站再度出发,重新行回官道上。
随着马车轱辘的转动,驿站中面红耳赤的争论逐渐模糊,传入车厢的声音慢慢消弭归寂。
李思诚将头从马车外收了回来,忍不住惊叹道:“这些士人谈论这场辩经也就罢了,没想到连赍捧谢敕谕,入京谢恩的朝鲜夷人,都能对此说出个一二三来。”
李春芳斜靠在车厢中,搭了个毯子在腿上,一手扶着眼镜,一手将报纸凑拢到面前,似乎在仔细阅读,听到孙子的话后,只点了点头,无动于衷。
李思诚见祖父不搭理自己,又看向叔父。
李茂年正在想事情,回过神来后,摸了摸侄子的脑袋,随口答道:“什么叫士子也就罢了?圣上对报纸放任自流,就是为了广邀天下,来凑这个热闹。”
“你看咱们这一路过来,南直隶、山东省学,各地的士人,尽在谈论争辩此事。”
“多少年没有如此盛事了,这才叫百花齐放。”
“至于夷人……”
他摇了摇头:“有个词叫匪夷所思。”
“薛应旂是当世大儒,李贽是泰州学派如今最天才的人物之一,二人的争辩,不是夷人能看懂的。”
李思诚今年十五岁,性子还有些跳脱,闻言凑趣道:“匪夷所思,才有胡思乱想。”
“不然这怎么会自信上去辩论,反被那几名士子驳得面红耳赤。”
李茂年跟着笑了笑,又好奇道:“思诚不是支持李贽?方才怎么没有出声援助那支支吾吾的朝鲜夷人一番?”
出门带上小孩,就是为了见见世面。
辩论这种事,壮胆也好,口才也罢,都是有助益的。
李思诚听了叔父这问题,露出苦瓜色:“叔父先前又不是没看到什么场景,薛夫子这次的论证委实厉害得紧,那几名士人藉此争辩起来,简直势如破竹。”
“侄儿倒是想替李夫子声援,奈何才疏学浅,听都听不太明白,只能哑口无言。”
李茂年失笑。
侄儿年纪还小,也不是皇帝、张居正、申时行那种神童,这样才正常。
他耐心解释道:“薛应旂上次论天理和人道,被李贽抓住了破绽,而后李贽开始论述人性本体,是否先验……或者说是否先天。”
“尤其将孟子的性善论、荀子的性恶论拉出来拷打了一番。”
“究其根本,便是要推翻本体先天的学说根基。”
说到这里,李茂年也不由感慨李贽胆大包天。
他继续说道:“但薛应旂到底是当世大儒,根底深厚,立刻就做出了应对。”
“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声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他借孟子的观点阐述,‘人性’只不过是喻‘性’而已,李贽所言有失偏颇,并不全面。”
“‘人性’是通过肢体或行为化喻出来的,与‘性’却不是简单的‘寓于’或者说‘因果依存’关系。”
“从后天环境谈‘性’,只能说明其因果发生,并不能解释本体的根源涵义。”
“反而只能着眼于具体的人,人,先天便有‘性’;而所谓人性,不过是其表征,份属后天。”
“所谓明心见性,就是这个道理。”
“先天后天,从始至终,都是一分为二的,性,必然是先天的。”
李茂年精简了两人的大段论述,尽量用直白的话语,跟侄子解释着近日这段辩经的争论。
李思诚听了叔父的解释,若有所思。
他好奇看向李茂年:“那叔父以为谁说得对?”
李茂年摇了摇头:“这种事哪有对与不对,就看谁学问做得深罢了,具体我也说不好。”
两叔侄说到这里,本还要继续聊下去。
这时候,马车车厢里突兀响起了一阵鼾声。
叔侄二人不约而同,一齐朝李春芳看去。
自家父祖,赫然是脑袋一歪,张着嘴巴睡着了!李茂年连忙上前,将父亲的脑袋扶正——医师嘱咐过了,上了年纪这样梗着脖子睡觉,容易一睡不起。
被人一碰,李春芳身子下意识一抖。
而后睁开稀松的睡眼,撑着坐直了身子。
李春芳用力眨了眨眼睛,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见面前的儿孙都看着自己,神色和蔼地解释了一句:“昨夜没睡好,身子有些倦。”
李春芳一行,是入京去的,奔波劳碌,累才正常。
尤其是以李春芳的身份,是不能随便进京的,堂官致仕返乡,诏书都要加一句“不得在京闲住”。
这就是防止权势过重的大臣,致仕后还谋划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过李春芳这次入京的理由,很正当,也是经过批准的——见家长。
李白泱都封选侍了,家里要入京探望,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
能够被允许入京固然好,但也意味着路上的行踪对官府是公开的。
驿站简陋睡不好觉且不说,马车也不能用日常的奢华,坐着实在疲累。
李茂年难得埋怨了一句:“若是走水路,大人这一路上应当会舒坦些。”
说着,又从身下的格挡处拿出蚕被,双手递给惊醒过来的李春芳:“大人若是困了,还是蜷卧着睡吧。”
为了显示清苦,没有驾太好的马车,睡觉也只能蜷着身子。
李春芳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途径的位置,而后将蚕被推了回去:“快到京城了,不睡了。”
而后才回应着李茂年方才的埋怨:“不是说了么,几年没离家,沿途看看各州府百姓疾苦。”
李茂年将被子收了回去。
无情地拆穿了父亲:“往年可没见您视察州府百姓。”
李春芳摇头。
儿子只是中人之姿,他思忖再三,还是决定解释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