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妮是前天出门的,昨天还逛了另一个风景区,遇到了一位算命先生,现在她知道了,那人就是庄梦周。身为风门传人,第一次出来行走江湖,尚妮忍不住想显弄本事,她可是什么套路都懂的。尚妮多少存了点恶作剧的心思,想戏弄戏弄对方、拆穿对方那套骗人的把戏。她主动跑过去搭讪,结果那位算命先生一开口,便把她唬得一愣一愣的,素不相识却料事如神,说什么都准!
尚妮乖乖地掏了钱,但毕竟还有点不服气,便对那算命先生说:“你算的都是以前的、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能不能预测将来的事情?如果将来的事情也能算准了,那才叫本事!”
结果那算命先生笑眯眯地又起了一卦,预测他们有缘,很快还会再见面,并笑着说见面时会把卦金还给她,结果还真的应验如神啊!
尚妮也不傻,今天一见面知道庄梦周也是鲜华请来的,立刻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鲜华既然对庄梦周特意提到过尚妮,肯定也介绍了不少情况,说不定庄梦周还特意打听了,算不准才怪!
众人听完都笑了。庄梦周已经把那三百块钱拿出来了,尚妮却不收,眨着眼睛道:“你说见面会把卦金还给我,但是我不要,那你还是没有完全算准!”
石不全一把将钱拿过来,塞回尚妮手中道:“师妹啊,你又被套路了。你故意让他算不准,损失的还不是自己的钱?人家又没什么损失!和前辈有什么好赌气的?”
尚妮还嘴硬:“就算交学费了吧。”
朱山闲呵呵笑道:“这一堂江湖课,三百块学费可不够,庄先生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呢。”
石不全已经把钱塞进她手里了,尚妮好歹还是把那三百块收了起来。
丁齐在一旁也笑出了声,同时想起了社会学中的一条原理。优秀的心理学者也必须要研究社会学,丁齐就当过社会心理学的老师,而他的导师刘丰更是一位出色的社会学家。社会学关于陌生人之间的关系,有一则六度分隔原理。
简而言之,就是在一个开放的、有人际交往的族群中,不论这个族群的规模有多大,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之间,想要发生联系,最多不超过六次中间传递。而在大多数情况下,陌生人的关系传递根本不需要六次,通常一到两次就够了。比如在今天之前,丁齐根本不认识庄梦周,但经过朱山闲、鲜华两次传递,便到了庄梦周这里。
以前上课时丁齐讲到这些,他这位老师自己体会还不够深刻,现在真是体会到这条原理以及它的厉害了。有时候,你所认为的陌生人,看似素昧平生,实则对你根本就不陌生。江湖惊门神算,很多时候利用的便是这种套路。尤其在如今网络资讯如此发达的大数据时代,陌生人之间是不是真的陌生,有时就看对方是否有心。
叶行给他推荐的那本书中可没有介绍这种惊门套路,是丁齐自己想明白的。他正琢磨呢,冷不丁听庄梦周说:“丁老师,我想和你单独聊聊。”
又来了,每个人几乎都是这一套!丁齐知道免不了,很干脆地站起来道:“庄先生,我们去哪儿聊?”
“就去后院聊吧,搬两张椅子,一边聊一边看风景。”
他们一人拎着一把椅子去了后院,把院门打开,就坐在那里聊天。庄梦周问的,当然是他们发现小境湖的经过,而丁齐是最好的介绍人。又一次从头说起,当初丁齐分别让田琦、涂至、卢芳进入深度催眠状态,结果三个人的精神世界都呈现了同样的场景……
可庄梦周不仅听丁齐的介绍,偶尔还会插问,而且问的都是要害。在介绍性谈话中插入关键提问,本是心理医生最常做的,此刻的情况却好像反了过来。
比如在介绍田琦时,庄梦周就插话道:“网上关于境湖市安康事件的报道,我也看过。假如那个田琦不死,你的导师是否始终会受到生命威胁?”丁齐还能说什么呢,只得点头。庄梦周又问道:“从你的专业角度,田琦其实应该是自杀的,对吗?”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其实你不仅是救了导师,而且有可能也救了田相龙夫妇,是这样吗?”
丁齐这回是真的吃惊了,他描述的,都是与发现小境湖有关的经历,并不涉及私密的细节。有些事情,他只和导师刘丰讨论过,还有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解释过。现在都让庄梦周给点出来了,尤其是庄梦周补充的那句话,让丁齐很是感慨与感激,难得有这种很理解他的陌生人。
两人谈话的时候,庄梦周的目光也不时望向门外,应是在眺望南沚山森林公园,但给人的感觉,有时又像在看那本不存在的风景,也不知他看见了什么或者说看见了没有。
等丁齐介绍完寻找与发现小境湖的经过,庄梦周有些突兀地又问道:“心理学中有个术语,叫共情。具体有什么讲究,我这个外行人能不能请教丁老师?”
丁齐笑道:“庄先生,您可不像个外行人。”
庄梦周也笑了:“惊门的门槛,首先就是一个惊字,和天下三百六十行打交道,可能给人的感觉都像内行。但实际上这怎么可能,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共情,不仅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技术,心理医生都必须掌握。简单的解释,就是不从自身的感受出发,而是从对方的感受出发去体会事物,与对方感同身受。”
“如果就是这么简单的解释,我倒用不着请教您这位大专家了。从对方的感受出发去体会事物,人如何知道对方的感受,又如何让对方的感受变成自己的感受?既然是一种技术,也是要经过训练的,训练就有具体的步骤,这才是重点。”
“对,您问的都是重点。听您刚才说的话,心理咨询师的教材肯定也看过,但是那些教材上都只讲了共情的原理和原则,并没有介绍共情训练的要求与步骤。这往往都是在实践中锻炼出来的,掌握的程度因人而异。首先的要求,就是不能带入自己的情绪,那样就很难体会到对方。其次的要求,是把自己忘记,把对方当成自己,人的精神活动有共同的规律,共同的经历有共同的感受。当然,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比如男人和女人的情绪差异就很大,这要建立在尽量了解对方情绪反应的基础上,需要观察。所以既要忘掉自我,又不能真的放弃自我……”
丁齐讲的,其实都是刘丰当年在课堂上教授的内容,此刻再向他人转述,他本人已经有了非常清晰的理解和体会。这位庄先生挺有意思,竟然和丁齐探讨起专业问题,而且他这种“学术研究”,好像和谭涵川、石不全又不太一样。
丁齐的介绍告一段落,庄梦周若有所思道:“听你讲了,不难理解,但绝大多数人还是不会呀。”
丁齐忍不住又笑了:“能理解就行,哪有听完就会的?这需要在实践中训练和掌握,它是一种实用技术,并不能仅仅理解为一种工作态度。”
庄梦周也笑道:“照丁老师这么说,居委会大妈也应该掌握共情技术。”
丁齐说:“您指的应该是社区调解员。我曾经受学校心理健康中心的委托,给境湖市的社区调解员学习班做过培训,讲过共情技术的原则和原理。首先是千万不能把自己的情绪带进去,但也不能被对方的情绪感染而失去判断。社区调解员的工作与心理医生有类似的地方,但也有明显的区别,他们需要随时带入社会价值判断……”
庄梦周摸了摸下巴道:“丁老师很专业,真的很专业!江湖上有句俗话,叫神仙一开口、便知有没有。其实无论是什么人,无论他自称是做什么的,开口问他几个问题,往往心里就清楚了。咱还是接着讨论居委会大妈吧。被对方的情绪感染而失去判断,这种情况是不是属于被共情呢?”
“您的这种说法不专业。共情从操作技术上来说,有共情者与共情对象之分。但共情本身就是被共情,你感受到了对方的体会,但还保持着清醒的自我。至于你说的那种现象,恰恰是因为共情技术没掌握好。”
庄梦周突然话锋一转道:“丁老师的技术,几乎突破了共情的极致吧?你曾经让三个不同的人进入深度催眠状态,发现他们都到了同一个地方。但你能那么肯定,那是一个现实中存在却尚未被发现的世界,说明你自己应该也进去了。这不是简单的共情体会,也不是心理学上一般的通感现象,我借用另一种术语,你其实是‘入境’了。你不是通过对方在深度催眠下的描述想象出来的,而是一段真正的经历,你就去了他们当时所在的地方!”
丁齐又被惊着了。此前他只在对冼皓的描述中,提到了自己通过专业训练掌握了一种特殊的技能,但刚才可没对庄梦周说这些,结果却让庄梦周指出来了。丁齐感慨道:“庄先生,虽然是第一次见面,我怎么有种被您看透了的感觉?”
庄梦周拍了拍丁齐的肩膀道:“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当然要尽量问清楚些。丁老师也别惊讶,我刚才说的只是江湖神仙话。”
丁齐一愣:“江湖神仙话?”
“对丁老师来说,原理也很简单。把心中的猜测,当成肯定的判断说出来,说错了也不要紧,只是普通的聊天嘛,如果说对了,给人的感觉就是料事如神,甚至能把人一眼看穿。我看过境湖市安康医院事件的各种报道,又听小华转述了你们发现方外世界的经过,没来之前就有很多猜测,包括对你的猜测。方才直接说出来,对于你这位当事人,感觉会很不一样。”
丁齐哭笑不得道:“原来如此!庄先生,您这么做,其实也在拆门槛啊。”
庄梦周惊讶道:“丁老师也懂这个?”
庄梦周表面上是在拆他自己的门槛,先演示了一番惊门套路,让丁齐不断感到惊讶,然后自己又都说穿了,让丁齐感觉恍然大悟。把自己的门道给拆穿,实际上也是在拆丁齐的门槛——心理上的门槛。
对于第一天认识的江湖高人,而且还是传说中最神秘的惊门高手,丁齐的心态肯定是既好奇但也有所防备。这样的交流方式,在不知不觉中就会拉近心理距离,一点点解除丁齐的戒备心理,信任感越来越强,会不自觉地说出很多原先并没有打算说出来的事情。
丁齐如今也不完全算菜鸟了,更何况他本就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所以干脆指了出来,此刻笑着反问道:“博慈医疗的叶总推荐我看了一本网络小说,里面有对江湖八大门的介绍。有意思的是,我还在书中看到了一位名叫周逍弦的文物鉴定专家,江湖人称鬼手。石不全的导师就叫周小玄,也是文物鉴定专家,也有这个外号。您说这是怎么回事?”
庄梦周笑道:“艺术来源于生活嘛!肯定是有人听过周小玄的事迹,以他为人物原型,在书里也写了那么一个人。”
“书里还有一个人叫周梦庄,和您的名字太像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庄梦周哈哈大笑:“原来我也这么有名望吗?……丁老弟呀,不扯这些了,他们看见小境湖后画的那些画,你身上一定带着,能不能先给我看一眼?”
“庄先生刚才没有看见小境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