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回来晚了。 回家的路,才走了将将一大半,外面的天就已经黑透。 “你快往远处站站。”秀花蹲在道边的大地里,不自在的动了动两脚,以极为嫌弃的语气说道。 大地里的积雪太厚,最浅的还到她脚脖处,秀花个子矮,腿短,等于是屁股扎在雪里,蹲的很不舒服。 左里正憋不住笑,没回身看着秀花,却逗秀花道:“我往远了站,你不害怕吗?黑乎乎一片,荒郊野外就咱俩人。我拿着火把给你照照亮,多好,被火烤着还不冷。再说了,我不是担心你像刚才似的,栽栽愣愣再摔地里?” 刚才,秀花和左里正表白完,说你追求时间太短,她嫁人太早,会很没面子后,都没有来得及听左里正的回话,爱咋咋地吧。 就急忙拍打着左里正的胳膊嚷嚷:“快停车,停车,我肚子拧劲儿疼。” 当即给左里正吓一跳。 寻思秀花突然哪里不舒坦了呢,是指那种器官上的。 岁数大的人,最害怕突然生病。 说句不好听的,到了阎王爷想收人的时候,岁数大的人,哪怕是走路不注意,稍稍摔个跟头,就有可能将人摔没了。 要不然能有那句老话嘛,阎王想三更天收你,不会让你拖延到五更。 更不用提,这种五脏六腑里忽然疼起来的。 一般这种情况,到了上年纪人身上,那都不是小事儿。 左里正立马什么花花心思都没有了,之前听秀花说完那些话,他还很着急,想去争辩追求时间的长短。想让秀花给他再缩减半年也成啊。 可是一听秀花疼到直嚷嚷起来,人都佝偻着,左里正急急刹车,边肋缰绳边慌忙回头问道:“怎么个疼法,你指给我看看。别是肠子肚子。” 秀花却没给他指。 只看,那女人在停车那一瞬,呼的一下就掀开围在身上的棉被,也不回他话,又嗖的一下,腿脚极为利索的跳下车,蹿进大地里。 然后就一个没注意,啪嚓,摔到了积雪里。 摔的那叫一个瓷实。离远都能听见动静。 “哎呦我天,你没事儿吧?” 左里正打心眼里心疼,他一个在远处看秀花摔倒的人,都跟着疼。 不过,在他还要再连声问几句,举着火把跑过来时,又看到那秀花以极快的速度连滚带爬的站起来了,然后就一边扯着脖子喊:“别跟过来”,一边脸面都顾不得,头埋下,就解裤带子蹲下。 截至到那时,左里正才攥鞭子的手顿了顿,脑子清明起来。 原来秀花嚷嚷的肚子疼,是要三急。 你说这事儿整的,有啥可害臊的。 这老婆子,那你就直说要上茅房呗,你瞅给他吓的。 秀花突然拉肚子了。 拉肚子的滋味儿不好受,肚子疼,额上的虚汗冒了出来,秀花蹲在积雪上,还要偷摸揉揉摔伤的胳膊和膝盖。 刚才太着急,那个大跟头给她摔的呀,滋味儿那叫一个酸爽。都要摔成一个圈儿滚起来了。 以往,秀花要是摔成这样,铁定会骂人。即便是她自个不小心摔的,也会恨恨骂上几句。 用她老女婿和白玉兰告状的原话就是:“你娘那个人,不讲道理到什么程度呢,有一天要是上不出厕所,她都会怨我,说是我给咱家茅房盖歪了,才让她难受的。” 可想而知,秀花要是莫名摔个跟头,她一定会神神道道骂:“我呸呸呸,晦气。是哪个小鬼在作死,敢绊我腿儿,我放鸡血用菜刀剁死你个瘪犊子。” 可是,在这一刻,在刚刚挑破窗户纸,刚刚亲口认下的“男朋友”面前,秀花默默揉着摔青紫的膝盖,一声疼都不好意思喊出来。 更何况,她现在处境还极为尴尬。她可不能吸引那老头子视线。 还没拉完肚子呢。 秀花回想自己这场“灾难”,就怨昨日她把舵新酿出来的酒,在封坛前,她尝了不少加神仙水的酒。 自从酿酒,她酒量确实练出来了,本以为喝神仙水也没啥后遗症,却不想,整多了还是不行,今日丢了丑。 秀花好悔。 她可是一位很讲究面子和形象的老太太。 左里正再次憋不住笑。 嘴上虽然是那么说,说是要用火把给秀花照亮,就要站在秀花跟前挡风,让秀花大大方方的整,不用害臊出动静。 他们都这把年纪了,现在外面天还黑透了,怕啥的。 但是碍于心里害怕秀花生气,还是在秀花言辞拒绝时离开了。 没一会儿,火把渐近。 秀花:“你咋又回来了。” 左里正:“我不回来,你怎么起来。嗳?别乱动,再摔着,我啥也看不到,给你,用它干净软乎。” 为了表示自己真的看不到,左里正一边将火把举远些,挺绅士的看向远处,一边将手中的屉布递给了秀花,让用来擦屁股。 …… 只要她不尴尬,场面就不会尴尬。 当秀花从大地里回来的时候,她快要冻透了。 秀花爬上车,急忙将棉被重新围紧实,才坐好就感觉到不对劲儿。 伸手摸摸屁股下面,很是热乎,秀花立马明白过来:“这是你的水囊?你垫在这里作甚。” 热乎乎的水囊,在她屁股下面放着。 仅有的这点儿热乎水,还是在前面途径的村落灌的。 之前,热水囊一直放在左里正的心口窝捂着,想着秀花要是渴了,她自己的水不够喝,左里正就掏出来给秀花喝。 左里正重新执鞭,以为秀花是臭讲究,垫过屁股的水囊不让他往后再用了,不当回事儿道: “我没那么多讲究,你别凉到比啥不强?在大地里蹲一炷香,早冻透了吧?回去让丫头给你熬点儿姜汤。再说了,我可不像你。” “我怎的了?” 左里正扬鞭笑了下,“你那小水壶,谁都碰不得。” 他见过好几次,秀花天热时,挎着一个小竹筒,系竹筒的麻绳都用五色布条缝好、再编成五股麻花辫儿,好看着呢。 到天冷斜跨个小号水囊,还是一般农户家里少见的那种水囊。 据说是她女婿,左撇子给她在县城高档铺子里买回来的。 那么好的小水囊,又是秀花牌的,人家的东西,甭管说啥都是宝儿,那哪里能垫屁股取暖呢。 还是垫他的吧。 他的就配垫秀花的屁股。 倒是因了这一茬,缓解了秀花拉肚子的尴尬。 秀花又想起那屉布的温情。 屉布是用来包红豆包的,拢共走前装了六个豆包,她吃了四个,左里正只吃俩。
搞不好她拉肚子,就是红豆馅和神仙水混在一起的原因。 左里正趁着赶车的空档,瞄了一眼又重新变得自在起来的秀花。 这女人,不知道在想啥呢。 既然已经不再害臊,咋就不再继续聊那个话题? “非得明年这个时候吗?” “什么?啊,那必须的呀。我这个人说话,从不打诳语。” 左里正试着和秀花讲道理: “这种天气成亲,你穿不了漂亮衣裳。 你不是爱美吗? 我还寻思,咱酒席就不大办了。 以咱家的厚道,办酒席请一堆人吃饭,有的人家得了信,搞不好会来一大家子,饭菜又不好意思糊弄,收的礼钱顶不过饭菜钱。 到时只将附近十里八村有头有脸的当家人,还有县里镇上我几个好友请来,再加上自家人吃一顿热闹热闹就得。 然后省下来的酒席银钱,全用来给你买料子,趁着天暖和,你多换几套出去溜达溜达,让人羡慕羡慕。那样不好吗?” 秀花心想:你别和我说那套。我一点儿也不眼馋。到了明年夏秋季节,我不用指望你买,我也有许多穿的。我家女儿女婿、孙女孙女婿们只要有钱,就不会短了我新衣裳。照样让人羡慕眼馋。 那种新衣裳穿出去,还能让人羡慕纯粹呢。 左里正也想到了这点。 找一个条件好的婆娘,很不好下手。 因为她“衣裳自由”啊。吃好吃的自由,出入自由。 才将将半年光景,家里还有好些牲口,都不用搭他车捎脚了。不像在半年前,那阵和他打商量蹭他车,要仰着脸讨好他。人家现在还是有车一族。 左里正无语。 关于左撇子家各种买卖事宜,这回知道他为什么主动掺和了吧。 因为他怕过了秀花家的创业初期,想帮忙都没处伸手了。 甚至再过半年光景,他连帮着秀花支应事的机会都抢不到。 毕竟人家家里有个听话的老女婿,还有三个有能耐的外孙女婿。 那三个小子有能耐不假,却不当家,只顾挣了银钱拿回来。 秀花的三个外孙女说啥,三个孙女婿就干啥。除了听媳妇的指挥,还听外婆的话。 连着左撇子都是,秀花指哪,他们去哪。一点儿也不敢惹呼。 “行,衣裳那都是小事儿。可是到了年根儿,咱俩再成亲,你酿酒又忙起来,什么买卖都要指望过年那阵出息。” 左里正打商量,脸上露出了讨好的表情:“啊?你再考虑考虑,哪怕给我缩短俩月。咱俩秋收后成亲不妥吗?那金色麦浪,你一身红衣,就站在那火红火红的高粱地里。” 那副抬脸看你笑的模样,只为少俩月试用期,看的秀花直替左里正寒碜。要不要那张老脸了。 她倒不是摆谱,非要差那一个月俩月的。 她差的是天数吗?差的是表现。要看这老头子持之以恒的表现。别仨俩月热度,那可叫牵扯她往后挺多年呢。 另外,你当她真就没有后遗症吗?她可是嫁一个,死一个。 她寻思多处处,看看左里正命硬不硬。 秀花含糊:“到时候再说吧。你不懂,不是我摆谱,是我明年每个月要干啥,早早就琢磨完。几月份挖地基、几月份耕种,几月搬新家,看这样不仅要盖酒窖,还要盖养殖场。嗳?你能不能给我家那片宅基地再扩扩,差一不二的,你睁只眼闭只眼。我想再扩出二里地。” 你上天得了呗。 人家在跟你聊感情,你跟人家谈地皮。 但左里正却道:“那都好说,你能不能别扯旁的。” 好吧,秀花又将话题拐了回来:“所以说啊,就是我眼下也安排妥妥的了,一天挨着一天,全是事儿。” “眼下安排啥了?” “我要将过年卖的酒,提前全给酿出来,然后带俺闺女去府城溜达一圈儿。” “你今年过年不在家?” 秀花告诉左里正道: “不在。俺们家今年过年分两拨。 德子他们,大年三十要开铺子,到下午晚上才会歇业,还要看有没有顾客,根本赶不回来。 我会带玉兰随着送酒队伍去府城,到时候给那面的孩子包饺子。顺便好好溜达溜达。我还没去过府城,你去过没?” 左里正摇头:“没。” 且并没有期待秀花会邀请他去府城。 那是不可能的。 事实多么的明显,他刚刚要不是话赶话问到头上,秀花年前走了,有可能都不会告诉他:“那家里剩下的娃咋整。” “剩下的,家里三个外孙女不是怀孕了吗?让她们在家。男人就留满山吧。小豆没公婆,一时小豆她大姐小妹要回婆家凑热闹,或是将罗婆子和德子祖父他们请来过年,小豆独一个人,容易没意思,就让满山这个年好好陪陪她。” 在秀花心里,小豆和满山的夫妻情意不如另两对儿。以前家里没银钱时,小豆就瞧不上满山。现在有些家底了,她很担心小豆心气又漂浮起来。可别那样,她这种没有原配的人,总觉得原配才最香。孩子也要有了,日子要朝好了过。 所以,她最近让满山在外面跑的勤,等到过年时,就让大德子和罗峻熙他们忙碌,换满山回家好好歇歇,多陪陪小豆。 这样的做法,都不偏不向。 “那撇子呢。”左里正听半晌,没听到秀花对左撇子的安排。 秀花说:“啊,他呀,我还没想好呢。” 左里正秒懂,看来这位过年去哪,也要看表现。 同时,左里正也在心里不停劝自己,要适可而止,要懂得心满意足。之前,秀花要是不给他准信儿,他不仍要那么受着吗?现在至少有了盼头,就别再那天数上磨叽了。其实说一千道一万,有迟疑只能说明他做的还不够。 “妹儿。”左里正很是深沉的叫了一声。 这咋就直接叫妹儿了呢。 这还不懂吗?先叫姐,再叫妹儿,叫来叫去才能叫媳妇。 秀花看了眼快要到游寒村的路,快到家了,要抓紧啊,挑了下眉:“干啥。” “你我虽然没成亲,但是既然在处着,咱俩就属于过了明路,你得给我个名分吧?起码不能再叫我、他五叔。” 左里正特意放慢赶车的速度,扭头盯着秀花的眼睛道:“叫我春生。” “还有,处着就要接受我对你的好。不接受,那叫什么男女相处?像是你要过年去府城溜达,我给你点儿零花钱,你接着,别推。你给自己和闺女在城里买点儿啥,你告诉玉兰,就说是我冲你这个娘,单独给她买的。” 秀花眼神闪了下,心想:嗯,我不但接你的钱,而且还会从府城回来给你带礼物呢。 毕竟,只有这样的互动,才叫咱俩是相好的。 游寒村村口。 左小麦躲在暗处,眼睁睁看到里正爷爷和她外婆,一路有说有笑赶车过去。村口回荡着,她外婆风铃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