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柔忽然大大松了口气,相较于官家的情话绵绵,她更愿意这样锋棱毕现,却坦荡直接的沟通。
她说是,“官家,赫连氏一向忠于朝廷,从武康王愿意送嫡长子进京为质子起,陇右就已经臣服于先帝了。这些年介然与官家同窗读书,一起长大,你们曾是最好的朋友,纵是走了些弯路,也是因各自立场不同,说开了,大可不计前嫌。再者,官家雄才大略,怎么能看不清介然的心呢,他既娶了上京的女子,就是在向官家表明决心,日后也会长久效忠官家,否则何必留下这么一大家子把柄,受人牵制。今日官家这样告诫我,我也向官家表明心迹,自然尽我所能,时刻劝谏督促丈夫,请官家放心。”
官家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你父亲忠勇,为朝廷几番出生入死,我料虎父无犬女,你也定会继承令尊衣钵的。至于张家的前程,你不必挂心,你的叔伯兄弟们,我自会看顾,不会埋没了他们的才能。说了这半日,我只要你明白,有功于朝廷的,我必不会亏待,但若是有负于朝廷,那么届时君威如山,我也不会心慈手软。”
肃柔道是,“官家的话我铭记于心,绝不敢忘,就请官家看着我们夫妇的决心吧。”
官家满意了,复又换上了一副温和面貌,切切叮嘱着:“此去陇右,山高水长,望你事事小心。你是禁中长大的,只怕受不得边关的水土,若是呆不惯,就早些回来吧,上京才是你的根。”
话说到这里,已是虚与委蛇,肃柔微呵了呵腰道:“也请官家保重,妾与介然就算远在他乡,也会日夜祝祷我主圣躬康健的。”
然后他便沉默下来,没有再说话,静静看了她好久。
很多情绪从心头汤汤流过,再多的眷恋与不舍,到这里势必要作了断。反正都是输,最后的故作凶狠,仿佛能够找补回一点面子。
他长叹了口气,终于调开了视线,抬手指了指门上,“走吧,他还在等着你。”
她听了,后退一步双手加眉,向他行礼,最后道一句:“多谢官家。”
他看着她俯下身,青黛的领缘衬托出白净的脖颈,那样的玲珑姿态,可惜,与自己无缘。
都淡了、散了……他闭了闭眼,重新转身望向窗外。
静静流淌的汴河,很大程度上像极了他的人生。河面上商船、漕船往来,还有画舫小舟游曳,那么拥挤的一辈子,少了一叶扁舟,其实也不算什么。
双眼怔怔,不敢调开视线,只听得身后脚步声渐去渐远,忽然消失了。有一瞬他生出奢望来,误以为她停在槛前还未离开,忙匆匆转过身来看。结果自然是空欢喜一场,门前空空,人早已经不见了。
鬼使神差走上回廊,这里正可看见他们的背影,确实很般配,合该是一对。他心里的不甘,最终只能化作喟然长叹,颓败地吩咐内侍:“回去吧。”
潘楼内盘桓的诸班直潮水一样随之退散,这时候徘徊在后院的人才敢走进厅堂内。大家想私议,却又没这胆量,反正知道先前的贵客不是小人物,这样兴师动众只为寥寥几句话,过卖连茶水和点心都没来得及送,人就走光了……
掌柜见他们探头探脑,扯着嗓子呵斥起来:“都愣着干什么?管住嘴,吃好饭,不该你们过问的事少打探。都无事可做了吗?桌椅收拾了吗?后厨菜色预备了吗?还有前头的香,换了没有?”一面大声驱策,“下半晌曹太尉家要来摆宴的,订的隆盛花篮什么时候运来,还不快打发人去排办局看看!”
一顿安排,所有人的魂儿都归了位,立刻纷纷忙活起来。刚才的大阵仗,很快就被抛到脑后,毕竟上京王侯将相云集,天子脚下哪有什么新鲜事。热闹看过就忘了,倒不如多去想想怎么讨好客人,怎么多得几个赏钱,来得实惠。
那厢马车里,肃柔将官家交代的话,如数转达了赫连颂,说完嗟叹,“这样也好,干脆摊开了,各自心里都有数。一个孩子,再加上张家满门,已经足够拿捏咱们了。不过……陇右不会有异心吧?我阖家都在上京,官家这样一说,我竟有些怕。”
他失笑,“官家小人之心,你也小人之心吗?赫连氏蛰伏了太多年,已经没了进军兰州的底气,哪来的异心!当初朝廷招安,也是经过多番权衡,爹爹才答应下来的。匈奴军固然骁勇,但连年作战早就露出疲态,占据陇右之后朝廷又给予优待,与其四处征战,不如休养生息。再说那地方山高皇帝远,有吃有喝繁华富庶,没人会思变。所以你不用担心,爹爹不会兴兵,我自然更不会。咱们回到陇右,不过是换个更自由的地方过日子而已,等清理了门户,后顾无忧了,生他几个儿女,享我们的天伦之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