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后吐出四个字,脑海里关于城破的记忆模糊得不能再模糊,她只记得依稀有那么一件事,有许多人死了,可他们是谁,他们又长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了,就像边关线报里苍白的文字。
人忘掉了记忆,仇恨便失去了根基,那些事都太过遥远,一想起来,原来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安后咳嗽了两声,想起了谁,提高嗓音道:
“他在哪?怎么样了?”
“娘娘,他与那三位座主交手,寻机遁入山崖,就此逃掉了,喜鹊阁连日连夜地搜查,都始终搜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那就还活着。”安后沙哑着道。
想起那个名字,她的指尖颤抖了起来。
胸腔紧缩起来,积郁而起的恨意顷刻席卷,安后剧烈咳嗽,凤眸里掠过不知多少情绪。
安后冷冷道:“他还没死。”
素心不禁低头,她从话音听到了刻骨铭心的仇恨。
随侍已久的素心忽觉十分讽刺,安后忘记了对西晋陈氏的仇恨,可对陈易的恨却留了下来。
就好像人不记得从前如何花开,但花落的时候,却记得很清楚。
而那隐约之中,除了恨以外,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
安后逐渐清醒,终归是临朝称制多年的一国之后,慢慢就理清了思绪。
而素心一五一十地把一切汇报给了她。
无名老嬷亦是从追逐剑甲的路上归来,同样一无所获。
宫中陷入到一派冷清的寂静之中,三位喜鹊阁的座主死了,一路追杀更是耗费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
景仁宫内此时少有的未烧地龙,素心迎风发抖着,而那凤袍女子一动不动地端坐上首。
“东宫若疏如何了?”她问。
素心连忙道:“东宫若疏一切安好,她安分地待在宫里,这些天来都没有出去过,娘娘你可是要召见她?”
“召见她,召见她来做什么?”凤袍女子的嗓音略显沙哑。
素心一时战战兢兢道:“召见东宫若疏来…吩咐之后剿灭西晋陈氏之事。”
话音刚刚落下。
书案前的凤袍女子便肉眼可见的脸色阴沉下来。
素心的耳畔边,传来了纸张撕裂的声音,她定睛一看,发现那是关乎西晋陈氏的谍报。
凤袍女子按捺住凄厉:“都毁了,三个座主平白死了,如何与西晋陈氏交锋?他逃了,再也没有这么好的苗子了,都毁了!”
素心不觉间打了个冷颤。
她知道安后为了复仇究竟等了多久,谋划了多少。
可多年的谋划,事未功成便毁于一旦。
“吩咐下去,不必再找了。”
安后的话音自上而下地传下,语气复杂,
“他若有生路,那便算本宫放他一条生路。”
“是……”素心应了一声,接着想到了什么,出声问道:“那么那几个女人…娘娘要怎么安排?”
素心口中的几个女人,自然是东宫若疏、林琬悺、还有冬贵妃,她们都与陈易有所牵连。
不过陈易走时却并未带上她们,是否因为,其实那人不曾有多少在乎?
景仁宫内寂静片刻。
过了许久,终于传出声音:“各回各处。”
素心走后,凤袍女子缓缓起身。
无名老嬷此时从暗处走出,她头颅低垂,无尽歉意道:“娘娘,我终究没有追上她们。”
安后道:“若寅剑山剑甲真能轻易对付,那也不是剑甲了。”
无名老嬷见安后不做追究,便又道:“娘娘,近来宫里应多加戒备,我担心那陈家竖子折返回宫,对娘娘不利。”
安后默不作声。
无名老嬷不知她心里多少浪涛掠起又落下,也不知她思潮又多少变化,但见她的眸光变了几个来回。
最后,安后冷笑道:“乱臣贼子,想来之后要跟南疆勾连。”
安南王妃不守妇道,与之牵连颇深,无名老嬷自然听闻过此事。
“嬷嬷,派些人盯紧南面吧。”
说完,安后挥了挥手,示意无名老嬷退下。
后者应了一声后,便消失在了景仁宫中。
独剩安后一人站在景仁宫大门处,遥遥眺望,一动不动地屹立着。
她独立许久,阖上眼眸时,都是那飘荡的玉坠。
那一念之差,以为他仍记挂情谊,可如今想想,那不过是他的刻意为之,是他的又一障眼法。
可笑、可笑……她笑了出来。
“本宫说过,天下皆知你是无君无父的逆臣,待朝会之时,懿旨落下,本宫倒要看看,天下人是怎样分说你的罪过。”
…………
朝会到了。
金銮殿上,但见龙椅空悬,而其下面的凤椅之上,有一凤袍女子端坐。
百官鱼贯而入,神情肃穆,这元宵之后的第一场朝会,于礼制而言不可谓不重,更关乎一年国运,故此近乎无人缺席,更无人称病,放眼望去,何其隆重。
伴随太监拉高嗓子的朗声宣告,朝会已开。
朝会盛大,而且官宦极多,故此不是议事朝争之时,往往是宣告朝政结果、任免官员、颁布旨意,正因如此,气氛不可谓不肃穆庄严。
而今日,在惯例的场面话后,宣告的第一件事,竟是治人罪名。
治原西厂千户陈易通敌叛国、畏罪潜逃之罪!需知这陈千户数月前才因救驾之功,得到嘉善,如今却沦落如此,风云变化之快,不禁令百官为之愕然。
但…似乎无人敢有异议。
答案很简单,朝会是宣告结果,而非议事朝争之时,更遑论是新年第一场朝会,便更是神圣庄严。
哪怕有人对此心有不满,也断然不敢冒大不韪,从百官之中出列进谏。
朝堂之上,太监朗声宣读懿旨:“易通贼乱国,先与林党为寇,受纳货贿,贪污,林党覆台,本以救驾戴之功宥,不追前罪,乃望其改过,不意不改,犹妄蔽圣听,肆志妄作,家藏甲六副、藏刃数十、暗通贼,事露之后,杀伤无数,潜逃于外,今不治此乱臣之罪,无以明法度,不言此乱臣之过,无以安社稷……”
懿旨之声落在朝堂之上,众人有耳皆听,金銮殿里一派寂静。
即便有人神色连番变化,但没有人胆敢在此刻出言,触怒那临朝称制的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