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说:“连小说的毛都没有,全是中学数理化课本。”
自从有了那些书,孙四海就不再在半夜里吹笛子了。张英才每次从梦中醒来,都能听到孙四海的读书声。有一次,张英才迎着夜风轻轻地推开门,看到一个读书人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正好有一颗很大的流星划破天空,落在后山那边,他心里不由得一阵颤抖。
邓有米也请假下山去了一趟,回来后神情忧郁,背后和余校长嘀咕:“可能是这次转正的面很窄,名额很少,所以上面保密,一点口风不透。”
邓有米说过那话的当天,余校长就亲自找张英才,问他最近以来,对民办教师的工作安心不安心。张英才矢口否认,还装出委屈的样子说,自己本来已经适应了,不再有别的想法,希望余校长别搅动一池春水了。余校长只好单刀直入,指着桌上的书本问这是干什么。张英才就用当老师更要打好基础作为解释,还说万站长每次见面都要叮嘱他,想要当好小学教师,必须全面掌握高中水平的文化知识。见问不出什么,余校长走出去,和守在外面的邓有米一起仰天长叹。
“别的行当越有经验越是宝贝,偏偏只有民办教师越老越不值钱!”后来几次,张英才听到余校长恍惚地自语,“邓有米相信可以花钱买通人情后门,孙四海可以凭真才实学霸王硬上弓,张英才既有本事又有后门,我老余这把瘦骨头能靠点什么呢?”
由蓝飞说出来的这一招数,让张英才一夜之间成了界岭小学镇校之宝。张英才有时候会独自发呆,一遍遍地想,民办教师转正到底是鲤鱼跳龙门,还是阎王爷设下的鬼门关?张英才本来就不是真的在看书,那天他在纸上胡写乱画了好久,回过头来再看,一张白纸上,几乎全写着:尊严!
在他对着这两个字发愣的那段时间里,先是余校长,然后是邓有米,最后是孙四海,就像值班巡逻那样,轮番找借口到他屋里来转转。最特别是孙四海,别人早已放下了架子,唯独他,人
虽然跨过了门槛,灵魂却不肯跟进来,所以,每说一句话,嘴唇都要紧张地哆嗦好一阵。让张英才想不到的是,孙四海刚走,王小兰就像风一样溜进来,二话不说,将床上的被子抱起来就往外面跑。等到张英才明白过来,她人已经走远了。太阳落山后,王小兰将洗得干干净净,并用米汤浆过的被子送了回来,还暧昧地笑着说,他在被子上撒播的那些种子全洗掉了。王小兰走后,张英才摊开被子细看,以往在家里,连母亲都没有洗掉的那些青春斑痕,真的找不见了。虽然屋子里只有他自己,张英才的脸还是红得快要涨破了。不仅为自己害臊,也为王小兰害羞,以孙四海一向的清高,如果知道王小兰也开始用那种半荤半素的话语挑逗别的男人,万一失态了,出手痛打她一顿也不足为奇。
夜深人静之际,张英才睡在芬芳的被窝里,脑子里总在想着自己后来在纸上补写的一句话:没有转正的民办教师连在别人面前笑一笑的权利都没有。
往后的一个月中,邓有米往山下跑了七八趟。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可见了张英才仍要做出笑脸,声称又见到了万站长,万站长真是个好领导,等等。
余校长哪里也没有去,唯一的变化是一到天黑就在空无一人的小操场上,绕着旗杆踱步。这天晚上,余校长终于踱进了张英才的屋子。
寒暄一阵,余校长就把目光转向凤凰琴:“最近一段怎么没听见你弹琴,是不是弦断了?”
张英才说:“弦断了不要紧,主要是没工夫。”
余校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琴弦:“我这里有四根旧琴弦,不知合适不,你上上去试试看。”
张英才也不推辞,伸手接过来,并说:“只怕过不了两天又会弄断的。”
余校长说:“不会的,再也不会的,以前主要是明老师听不得凤凰琴响,听了就犯病。现在我将门窗堵严实了。”支吾几句再转过话题,“张老师,这次转正,是不是对一些特别的人,譬如像——像我这样的人,有什么优惠政策?”
张英才说:“没听说呀,真的一点消息也没听说。”
余校长忧伤地转过脸:“没听说就算了!你先忙,我到孙主任那里去转转。”走了几步他又回头说,“我考虑了很久,决定向上报你当教导处副主任。”
张英才心里想笑,嘴上说:“多谢校长栽培。”
余校长敲不开孙四海的门。孙四海声明过,这一段放学后,他谁也不见。余校长本也无事,隔着门说几句就打了回转。
正在这时,黑洞洞的操场上传来成菊的哭声:“余校长,余校长喂!你快救救邓有米吧!”
成菊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一把抓住余校长。
余校长有些急:“你放开我,有话慢说,这黑的天,叫别人看见了如何说得清!”
成菊仍不放手:“我不管这些,邓有米让派出所的人抓去了,你要想法救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