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有米说:“你说说,在界岭小学谁贡献最大?”
余校长说:“大家都有贡献,应该说缺一不可。”
邓有米说:“不管怎样,总得有个顺序吧!”
孙四海说:“哪怕当面抓阄也行,绝不能私下捣鬼!”
余校长说:“让明爱芬填表转正的那一次,你们可不像现在这样蛮横。转正的事,想归想,如果将它当成身家性命来看待,就活得没味道了。”
邓有米说:“明明是我们的东西,被偷走了!人家可不管酸甜苦辣!”
孙四海说:“有命没命,不是挂在嘴上。没有那张登记表,不能转为公办教师,我们的命就要贬值。”
“难道界岭小学有两个我们吗?”余校长说:“索性摊开说,如果将我算到你俩心里的那个我们中,我现在就声明,那是你们的一厢情愿。”
后来,余校长才知道,蓝飞私下将转正名额据为己有,还是蓝小梅赶到学校来捅破的。蓝小梅说,如果不是万站长亲口告诉她,打死她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干出这种没有天良的事来。邓有米和孙四海同样不敢相信,小小年纪的蓝飞,就是借他一只狗胆,也还得有人给他一路开放绿灯才行。这时候的蓝小梅虽然在尽力挽回,还是得不到信任。邓有米他们宁可相信,后来的这些,只不过是周瑜打黄盖,愿打的用力打,愿挨的忍痛挨,都是将别人当成白脸曹操戏耍。别人来界岭小学只是当老师,蓝飞一来就当校长助理。紧接着余校长又去省城,这么大年纪了还要美其名曰培优。学校的大印,也很蹊跷地交到初来乍到的蓝飞手里。等到这些全部铺垫好了,才使出关键一招,只将相关通知告诉蓝飞。直到生米煮成熟饭,熟饭晒成米干,米干炒成米花,放进嘴里,连牙齿都不用就融化了,这才装腔作势,先由万站长表演雷霆震怒,再由蓝小梅表演大义灭亲。所有这些完全是精心设计的骗局。
好在余校长手里有万站长的第一封信。等邓有米和孙四海看
过信,余校长才将先前对蓝小梅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话音刚落,孙四海就冷笑起来,一个个字都像刀子似的说,他不是在界岭土生土长的,虽然也是男苕,可心里还有一道缝。
屋子里空前沉默。余校长做了个手势,让蓝飞出去。
蓝飞刚站起来,就被孙四海按住,要他听听余校长还有什么话要说。
余校长突然变得虚弱无比,好久才说:“当初我让你们照顾一下明爱芬,你们不是二话没说吗?”
邓有米说:“明老师是将死之人。”
余校长说:“将死之人都能让她好死,活着的人更应该让他好活。蓝老师的事虽然木已成舟,想要翻出那些脏东西,譬如造假证明,以权谋私等,抹黑他,也不是什么难事,甚至完全可以翻盘。可翻盘之后怎么办?蓝老师连恋爱都没谈过,就要背上这些脏东西,岂不是生不如死吗?”
霍地跳起来,像是要大发雷霆的孙四海,嘴已经张得老大了,一句什么话也像出膛的炮弹那样,眼看就要冲出喉咙,却突然卡壳了。
满头大汗的王小兰出现在窗口。顾不上看其他人,王小兰急匆匆地问孙四海出什么事了,昨天晚上笛声一直不停,将她的心都急破了。王小兰打着赤脚,裤腿卷过了膝盖,小腿以下还有没洗净的烂泥,一看就知道是刚从稻田里爬起来的。孙四海喃喃地告诉她,还是那个老问题。王小兰走上前来,用手指轻轻地擦了一下他的眼角。孙四海搂住王小兰,嘴里叫着蓝飞的名字,大声说,似这样将厚黑当学问,将权谋当事业,虽然可以满足一己欲望,却不会得到真爱!王小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大家都没听见,或许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吻了他的耳根,然后牵着他走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更静了。
邓有米慢慢地站起来,伸出手揪着余校长的领口。
余校长一点不紧张,只是问他要干什么。
邓有米更愤怒了,将两只手挪到余校长的脖子上,一点点地用力掐。
余校长脸色通红,断断续续地说:“老邓,你可以弄死我,但让我先说句话!”
邓有米松开双手,余校长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好不容易找到门在哪里,这才迈步往外走。邓有米不让他走。余校长告诉他,自己并不是想逃命,用不了一分钟就会回来。
余校长回到家里,拿出从省城带回来的那双皮鞋,再回到办公室,交给邓有米。
余校长说:“这是我在省里买的,送给你妻子的。”
邓有米怔怔地看着皮鞋,突然伸手将余校长抱住,伏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抽泣起来。余校长趁机向蓝飞和蓝小梅挥挥手。等他们走了,余校长也陪着邓有米流起了眼泪。
男人的眼泪不多,擦一次,再擦一次,就干了。
余校长让邓有米看看他买的皮鞋如何,成菊会不会喜欢。邓有米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就叫起来。成菊要穿三十八码的鞋,余校长买的皮鞋只有三十六码,就是削足适履也不可能穿进去。余校长当兵回来时,给明爱芬买的鞋就是三十六码的,因为明爱芬告诉他,女人的脚差不多都是三十六码的。邓有米叹息不止,成菊刚嫁给他时,穿的鞋也是三十六码,这些年受苦受累,人老了,皮厚了,脚也变大了。
两人刚商量好,将皮鞋送给王小兰。孙四海的笛声就响了。王小兰出现时,余校长和邓有米赶紧叫住她。没想到王小兰也是大脚,她将皮鞋看了好几遍后,说,蓝小梅的脚是标准的三十六码,穿上一定合适。孙四海这时走了出来,从他脸上已看不到愤怒了。问清情况后,他说,这皮鞋本来就是给蓝小梅买的。
见大家轻松了,余校长也高兴地随他们说去。
不过,蓝小梅带着蓝飞下山时,大家都没有对她提皮鞋的事。
蓝飞还是一句话不说,任由蓝小梅合上双手冲着大家作了一个揖。
太阳离西边的老山界已经不远了。地面上的风也变凉了。三个人在操场上走来走去,最后都靠在那根旗杆上。天色又暗了一些。孙四海又在吹笛子,有时候有旋律,有时候没有旋律,乱吹一通,更让人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