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我,刚被欧容老婆子赶出家门,很难接受家庭已不复存在的残酷现状,整天生活在恐慌之中。不论怎么说,马德兰是高级知识分子,我也是在书香门第的环境中出生并接受教育,眨眼之间,双亲一个失踪一个猝死,我立即被送到了挤满不怀好意并散发着恶臭的底层小孩堆里。那种从天堂直坠地狱的落差,是很难适应的。我每天照例会去忏悔堂看看圣母塑像,怀念着老妈的气息,并与之默默对话,唯有那样,才能找回心灵平静的港湾。
每间住宿单元都有一个室长,白天由他叫号带着小孩去破楼,晚上也在这个人监视下上床然后熄灯,执行着严厉的生活作息,活像监狱囚徒似的。早七点半到晚九点半,天天被人盯着,那种既枯燥又乏味的生活,让人总想着要翻墙逃跑。
管我这号的是个身高马大的浑小子,其父是个关牢里的重刑犯,所以等同孤儿。因家庭原因这小孩十分残暴,视管辖单元内所有孩子都是他的奴隶,一言不合就会动手,所有人都挨过他的胖揍。久而久之,这些孩子全都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严重依赖他,并对浑小子言听计从,不管他发号施令究竟是对还是错。总之他不必再亲自动手,身边多了一群走狗。
刚进福利院时,浑小子便要立威,所以整天挑老子的刺,无端寻衅。有一回被逼急了,我操起木工榔头就给他当头棒喝,结果打掉了他两颗门牙。食堂斗殴后,我被单独锁了一个礼拜反思,院方是不会细究谁先动手,她们只看那些小霸王能否镇得住自己的人,所以不论我吃过多少苦,只要动手头一个被处罚的必然是我。八零年代还没有现在走程序投诉那么健全,在那种全是草根无人管束的孩子堆里,奉行的是丛林法则,直到被寄养家庭领走为止。
事件就发生在我回到单元宿舍后的一周内。这浑小子虽整天虎着脸,却也不再像以往那么放肆,四周更没人来找我麻烦,见他缺着两颗牙,我总念自己出手太重,好几次想与他道歉缓和下关系。但那实在是太天真了,歹毒的浑小子早已备好了一份大礼包要送我。
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我被安排打扫楼道和生物课堂,小屋内摆着几只笼子,里头关着一些解剖用白鸽。当我打水回来,便见得满屋鸽子乱飞,不知是谁悄悄将栅门打开,将鸟儿全放了出来。正因为此,浑小子便将责任推在我头上,将楼底的铁门锁住,喝令我将鸽子全部逮回去才算完事,当做完这一切就上顶楼敲钟。当他们听见后,自会过来开门。
天很快黑了,我费劲心力也只抓到五只白鸽,仍有两只在逃。耳边狂风大作,教室内的白炽灯被刮得摇摇欲坠。即便全都打开,也无法阻挡黑暗自四面八方入侵。我独自一人抱着腿躲在讲台下,心头默念鸽子祖宗们能自己飞回家,省得我再四下乱转,以免撞上那个。
“那个又是什么?”见我停下点烟,范胖不耐烦地顶了我一下肩,迫切地发问。
那就必须要谈谈这座t字型老旧破楼的前身往事了,它原本是公教会的一个修道院,因财物被抢光而废弃,至今已有两百多年。十八世纪末,轰轰烈烈的法国大革命爆发,街头暴民政治开始走上舞台,虽历史给它的定位颇为复杂,有说是进步的,也有说不啻就是场灾难,从第三等级议会成立,到保皇党与吉伦特派较量,又是雅各宾人当权,无数人头落地。直到波拿巴上台也依旧没有休止,开始大规模对外扩张,差不多半个多世纪,始终处在混乱之中。
虽然相对其他大城来说,大部分杀伐都集中在巴黎,但那是个无序的乱世。财政破产,货币成废纸,社会管理体系荡然无存,于是,在里昂出现了白夜党人。那不是追求政治诉求的团体,而是群专门拐带人口,尤其是针对小孩的盗匪。由于常在午夜作案,又酷好头戴白布,在周遭农村破窗入室,也被人称作月夜幽灵。那么羁押来的孩童,自然就要有销赃的据点,利于转手贩卖。因此,这所名唤残鸦的t字型修道院便是其中一个黑狱。
负责看押这些被拐带牲畜的强人中,其中以一个独眼女人最烈,由于这家伙穿着修女行头,又专擅干些弄残小孩手脚卖做乞丐的行径,因此人称其为血腥修女。后来月光幽灵团伙被歼灭,愤怒的农夫举着火把,包围了这所残鸦破楼,这个人没能逃出去,自觉恶贯满盈,倘被人搜出,剥皮抽筋都算是开胃菜。便将牙一咬,端起火油桶将自己浇了个透心凉,拔火自焚,又不堪忍受痛苦而跳井自杀,就此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自打火烧残鸦后,人们在废墟之上翻修了老楼,它先后被当作住宿制学校、难民所、弹药储备仓库所使用,但夜晚当值的人,总能在深更半夜遭遇举着火把的修女鬼魂。随着怪事频发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人们渐渐开始对破楼闻之色变,谈得最多的便是血腥修女传说。
t字型长条建筑的底层,有条冗长幽暗的小径,沿着它可以走进荒草遍生的中庭。那里全是无名氏的坟穴,在土包中央,便能瞧见一口垮塌的枯井,相传当年的血腥修女正是死在了底下。乡民恨她入骨,便推倒井岩,以至于它的尸骸,至今仍被压在几十吨重的巨石块之下。由于那是个内庭,终年不得阳光,又阴风大作,故而显得尤其阴森。
福利院的一些大孩子,常绘声绘色地描述,每当月亮透出云蔓,这底下的老妖便会破井而出,到处搜找迷路之人拖将下去。所以在中庭的俩个进出口,被加装了锈迹斑斑的铁栅门,上着铜锁。每隔几年,老锁朽烂就会有人再去加锁,铁条上堆积的白垢一层压一层,但凡走过路过,都低着头不敢往那个方向扫上一眼,生怕会遭上那传闻中的恶魔。
基于这些缘故,大家通常会在夜幕降临前离开破楼,再由看院的老汉巡楼确保空无一人,随后锁了底下铁门,以免造成麻烦。当然,这也是福利院经常拿来恐吓不服管教的小孩惯用之手段,一般会故意将你强行拖到楼下,声称会将你锁夜。当见到你惊慌失措涕泪俱下时,这才假惺惺放你回宿舍去写检讨。
总之,不论作态也好还是惩戒手段也好,没人真敢狠心地将小孩故意关在破楼内过夜,毕竟闹出事来是要付刑事责任蹲监狱的。但那个浑小子就敢,他怀着不报一箭之仇非好汉的歹意,花了整整一周在盘算毒谋,最终瞅准巡逻老汉当晚有事回家的空隙便开始动手。也因为此,我成了这家福利院创建十多年来,首个被关在楼里度过整整一夜之人。
任何上年头的老建筑,或多或少都发生过事,其实有关残鸦,还存在着另外六个阴森角落,只是中庭枯井最为出名。倘若我顺风顺水,成功逮回所有鸽子,真要上去敲钟,便会路过另俩处“景点”,钟楼也属其中之一。反正不论怎么看,我都很难捱过这个催命之夜。
当说到这里,室外席卷起一阵大风,顿时将桌布刮得飘腾起来,水杯被外力一带,砸碎在脚下。三个人不由浑身一凛,也开始不淡定起来,忙端着菜盘跑向餐馆最中央的桌子换座。才刚坐下,那既胆小又爱打听的四眼,便立即逼着我继续。嘈杂声让四周几对男女也跟着凑头,或许是感觉到恐惧,也纷纷撤桌跑来灯光最耀目的四周,侧着身子默默等待开讲。
果然哪果然,这类话题总能赢得许多关注,毕竟它们就发生在寻常生活之中,又与每户人家的关系是那么近。南方土著本就比起北佬迷信,当听闻异国鬼烈,无不热衷且迷醉。我自点完餐,一口也没来得及进食,看着牛扒渐冷,便低下脑袋狼吞虎咽,不再理会小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