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虽然来过江宁,可是来往的都是大贵人,于民间疾苦一无所知。你过去来往的都是天上神仙,管的都是天上神仙事。可是做知县是要和小鬼打交道的,要管人间烟火情。这种事,我就比较在行了。秦淮河上迎来送往,与大户人家以及衙门的老爷都打过交道,这些事瞒不过我。上元虽然是上县,东南也是膏腴之地,可是咱们江宁的钱粮,就从没收齐过。就说你要放的上元县吧,有十八乡一百五十个里,分为七区,每区一个总粮长五个副粮长每里一个小粮长。那管粮的老爷,每到收税的时候,从每个总粮长手里收十两常例,副粮长五两,小粮长每人一两。就这一笔进项,每年就是七八百两,足以顶的上一个绸缎庄东家了。凭什么?就是管粮官收粮时卖交情,能缓就缓,能免就免,再到太爷那里去请托,就说收不上来。县令又不能自己去收粮,对管粮官也没办法,日积月累,就一直欠下去。以往都是这么干的,可是现在朝廷里换了你那准岳父做相爷,专门盯着钱粮一途,看钱粮如性命。下面的管粮官还这样,县令向上面又交代不了,两头受气。你前任赖大老爷是个好人啊,可是又怎么样呢?最后还不是因为完不成课,上吊了。”
“那这么说,江宁的赋税很难办?”
“对,特别难办!”马湘兰表情很严肃,“所以你最好想办法在一年之内调走,要不就去求求你的娘子,让她跟你岳父那里说几句话,把你换到个闲散衙门去。总之,上元的税,是收不齐的。最后搞不好,要你自己拿钱填补亏空,那可是要死人的。不过一年还好吧,五儿手上有些积蓄,我也可以帮你挪借一些……”
范进心知,马湘兰红冠秦淮,眼下却很有些潦倒的重要原因,就是太过仗义。替手下姐妹担保借钱,对方还不起钱,她就得代替偿还。任是金山银海,也扛不住这种花法。他摇头道:
“这我就要说你了,做人讲义气是好的,但是不顾自身就是蠢了。你是个聪明女人,不要总犯愚蠢的错误。不是每次都能出苦海,以后不要再做帮人担保借钱的事。还有,一年时间跑掉,我是做得到的,但那样就太没用了。我不但要做地方官,还要把官做好,到年底时,把税交足,这样才算是男人么!四娘,你愿意不愿意帮我?”
“我帮你……为了五儿……”马湘兰忽然发觉,眼前这个小男人管教自己时,非但不令自己讨厌,反倒有一种莫名地安全感,让自己恨不得就真的任他管束。口内说的虽然是为了五儿,实际却是想说为了你。
她心知这种心态很不正常,一场露水夫妻不算什么,可如果真动了心,那不但对不起薛五,也对不起稚登。现在最为妥当的处置方式,就是远离这个男人,离的越远越好。可是强烈的好奇心又导致她忍不住想知道,这个男人有什么本事,做到这种在她看来根本无法做到的事。明知道女人一旦对男人产生好奇心非常危险,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打算怎么做?”
范进将嘴凑到马湘兰耳边,小声道:“别急么,这是个很复杂的事,容我慢慢说给你听啊。这个夜晚还很长,足够我们……慢慢聊。”
清晨,当旭日初升时,马湘兰的酒意已经基本褪去。由于范进阻拦得早,加上那连番活动及时把酒通过汗发散出去,昨晚的醉酒并没让马湘兰太难受。不像记忆中那几次宿醉一样,头疼欲裂四肢无力。在人前装出酒豪模样,事后自己受罪的事不知做了多少次,只有这次的感受最舒服。而舒服的原因……或许是这个正在摇船的男人吧。
范进摇着船,划向昨晚的停泊处。他赤着上身,摇着桨的样子,仿佛是个真正的船夫。初升的阳光撒在他身上,照出那一身雪花白肉以及身上那晶莹汗珠,马湘兰在船舱里向外看着,脑海里不由幻想出一副画面。他不是什么大老爷,也不是大才子,只是个船夫,自己也不是什么曾经的花魁行首,只是个普通船娘。两人一条船,就这样过一辈子。虽然生计艰难,但是却可以相濡以沫,白首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