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妈妈说过你的,香侯,香侯阿姨。”
一般后头加“侯”是长辈和平辈之间才用,小辈不能用的。
但李菊香当然不会因此生气,她反而很开心,她能想象出李兰对自己儿子说起自己,用“香侯”这个称呼时的画面,这证明她还没忘记自己。
“你妈妈那会儿很聪明呢,学习成绩也好,不像我,看见书本就头痛。”李菊香理了一下耳垂头发,“你妈妈啥时候回家看看啊?”
“我妈妈工作忙,她说等忙完了,就来接我。”
翠翠开口道:“妈,我带远侯哥哥上楼玩。”
“嗯,去吧,招呼好小远侯。”
翠翠拉起李追远,走到楼梯口时,她熟练地脱下鞋子换了双拖鞋,李追远见状也去脱鞋。
“不,远侯哥哥,你不脱了,直接上来吧。”
李追远还是把鞋脱了,打算光脚走上去,翠翠只得把妈妈的拖鞋递给他穿上。
穿着大拖鞋,李追远跟着翠翠来到二楼,来到她的房间,房间里摆放着一台黑白电视机。
刘金霞家早就买了电视,但没声张,村里人对自家冷淡,她也懒得在家里招呼人看电视。
翠翠打开立式电风扇,但扇叶却没动:“咦,是停电了么?”
李追远:“插头没有插。”
“嘿,是的哎。”翠翠弯下腰,捡起插头,插入墙壁上的插座:
“嗡……嗡……嗡嗡……嗡嗡嗡——”
粗重的扇叶缓缓转起,发出可以吹走盛夏的天籁。
“远侯哥哥,你看电视不?”
“都可以。”
翠翠打开电视,然后扭动转轮,一圈扭完,就这几个台,其中有一半还是雪花点。
“靖哥哥,你没事吧?”
“蓉儿,我没事。”
“哼,欧阳锋,你这人……”
每个寒暑假,电视里都会固定放《神雕侠侣》。
俩人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电视,李追远忽然感到困了。
他昨晚到现在一直没休息,之前是过度情绪紧张,现在情绪消退,疲惫感快速袭来。
翠翠误以为是李追远不想看电视,就下了床,开始给李追远介绍自己房间里的布娃娃、玩具和画册。
虽然很困,但李追远还是看着她,对她每一个介绍都努力做出回应。
小女孩沉浸在自己的分享快乐中,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听不到回应了,扭头看向床边,发现李追远已侧靠在床边,睡了过去。
翠翠马上不再说话,轻手轻脚靠过来后,小心翼翼地帮李追远推平,将夏天盖的薄被叠了一下,盖在李追远肚子上。
紧接着,她又把电风扇朝着这边推了推,把风扇后头的小钮按了下去,风扇开始摇头。
做完这些后,她搬来一张椅子,就坐在床边,手撑着脸,看着熟睡的李追远。
看一会儿,她就偷偷笑了笑,耳垂泛红,扭开脸,过一会儿,又忍不住继续看向他。
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
“小翠侯,小翠侯,带小远侯下来吃饭了。”楼下传来李菊香的喊声。
翠翠马上下了楼,对李菊香道:“妈,远侯哥哥睡着了。”
“那你先下来吃,我们给他留饭。”
“不,我不饿,我要等远侯哥哥醒了和他一起吃。”
村里大部分有点自觉性的父母都会制止自家孩子在饭点附近出去找伙伴玩,怕被邀请上桌吃饭,显得特意去占便宜似的。
不过,有些时候也是难免的,自然也就上了桌。
翠翠从未体验过,她愿意等李追远醒来陪他一起吃饭。
李菊香笑了笑,点点头,去客厅招呼自己母亲和牌友们吃午饭。
翠翠又跑回二楼,坐回那个位置,继续看着李追远:
“咦?”
翠翠有些疑惑地凑近了一些,因为她发现远侯哥哥眉头皱了起来。
“是在做梦么?”
……
“奶,我带远侯哥哥来家里玩。”
“嗯,玩吧。碰!”
李追远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翠翠,又看了看客厅里正和三个牌友打牌的刘金霞,他清楚,自己正在做梦。
因为自己周围的画面,实在是过于脱离现实,视野里全是黑白色,所有的人和物,好像都是用炭笔摹上去的。
虽然能呈现出相对应的人和物,可却有些模糊,也有些扭曲,粗犷的线条里,透着一股诡谲的随意。
李追远低头看了看自己,他发现自己还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梦里其他人和物。
这不禁让他想起自己母亲书房里那一张张临摹图纸,同样的白底炭迹。
他梦到了自己刚和翠翠来到她家对刘金霞打招呼时的场景,接下来,自己身前的翠翠牵着自己手往里走去。
原本小姑娘细腻的手,现在牵在手里,很粗糙,带点疼,像是磨砂纸。
他不由挣脱开,停下脚步,翠翠却一个人继续往里走去,但她的手臂还一直保持着牵着人的姿势。
而在自己身后,客厅里正在打牌的刘金霞四人,却一下子没了声音。
李追远回头看去,发现这四个人全都静止住了,一动不动。
连刘金霞嘴里吐出的烟圈,也都固定在那里,没有继续散开。
这种静止,也给了李追远观察的机会,那三个牌友身上的碳痕很柔和,比较浅,而刘金霞的形象,线条很粗很深也很硬。
在原地站了许久,李追远很疑惑,以前每次做梦时,意识到是梦后就马上能醒来了,可这次,却还是在梦里。
最终,李追远还是选择向里走去,看见了坐在那里择菜的李菊香,李菊香身上的线条也很硬,与周围那种细淡的描纹相比很是违和。
李追远走到李菊香面前,深刻的碳痕勾勒出了她的神情细节,她在笑,眼神里带着追忆。
“菊香阿姨,菊香阿姨?”
李追远尝试喊了几声,还用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李菊香依旧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一下。
离开这里后,李追远来到楼梯口,准备走上去前,他脱下自己脚上的鞋,光着脚向上走。
来到那间卧室,立式电风扇停在那里不再转动,电视机里的郭靖黄蓉只剩下模糊的素描。
翠翠正手指着她的一件娃娃,张着嘴,像是在讲述,也一动不动。
翠翠身上的线条,比她奶奶和母亲身上的,更清晰也更硬,几乎成了黑硬线。
仿佛其他人和物都是画上去的,而她,则是雕上去的。
李追远看向床,床上并没有自己,是空空的。
静止的不仅是东西,还有声音,李追远恍然意识到,自己耳朵,已经很久都没听到任何响动了,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可怕。
他开始有些心慌,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个梦里待多久。
他开卧室通向阳台的门,这栋建筑物的二楼阳台是通着的,上面贴着红和白的瓷砖。
眺望远处,除了房屋近前有些潦草涂鸦勉强看出是农田外,视野里大部分区域,都是一片惨淡的空白。
仰头,原本太阳的位置只剩下一块发着光晕的白,很像是一块橡皮,随时会落下擦去这里的一切。
“喂,请问这里是刘嬷嬷家么?”
下方坝子上有声音传来,在此时,显得是那么的突兀,甚至是刺耳。
站在二楼的李追远低头看下去,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五十岁的男人,他还背着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很瘦,衣袖外露出的是仅剩下干瘪皮肤包着的那一点点骨头,头发很长也很杂乱,披散在背上。
“喂,请问这里是刘嬷嬷家么?”
男人又问了一遍,有些焦急地背着身上的老母原地转了一圈。
李追远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回答。
就在这时,
原本趴在男人背上的老太太忽然抬起头,她的脸正对着二楼站着的李追远。
明明都是炭笔描出的形象,可老太太的这双眼睛却呈现出一种超脱画风承载极限的细腻。
那是愤怒、是阴狠、是怨毒!
下一刻,李追远发现自己身边的一切都开始旋转和扭曲,像是一道凭空出现的漩涡,正在将周围的一切撕扯卷入,包括他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