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大柱知道这位馆主师父,向来是不鸣则已,一鸣就要惊天动地的性子,有些兴奋地问道:
“师父,咱们去哪儿?”
徐行轻描淡写道:
“去台州,杀倭寇。”
他转过头,眺望远方,仿佛已跨越了数百里的距离,看见了台州的光景。
台州。
厚重的森寒铁云聚在天幕上,凝若高城雄岳,雷霆怒啸,青白交加,纵贯天地。
这场大雨,已经足足下了四天。
这四天,各地书信交流极其不畅,官署只能不断派出更多人手,以求尽快恢复与沿海诸城的通讯。
所以,不断有人捧着一封封急报进来,也不断书办从中走出,急匆匆地奔向各处。
在这种热火朝天的忙碌气氛中,却不见有混乱,一派井然有序。
因为,他们的主心骨,浙直总督胡宗宪,正亲自在坐镇于签押房的大案前,翻着各路急报。
一名瘦削文士就在这时跨过门槛,踩着湿漉漉的脚印,进了签押房。
他穿着粗布长衫,胸膛裸露,束发却不别簪,面容清癯,满身疏狂气,与这规矩森严的公门重地格格不入。
可这人一路走来,却是畅通无阻,沿途官兵纷纷朝他敬礼,文士也只是微微颔首,略作回应而已。
踏进签押房的大门,看着胡宗宪峻肃的面容,他两步走到案前,扬声问道:
“我才回来就听说,马宁远从台州大营调兵去了淳安、建德,还是戚元敬亲自出马,才把兵带回来?
谁给他签的调令?胡汝贞,这事你不管?”
文士瞧着像个秀才,口气和架子却大得吓人。
哪怕是面对胡宗宪这位被朝野上下视为东南柱石的浙直总督,他说起话来也毫不客气。
胡宗宪并不恼怒,只是收起手上急报,久久不语。
文士见他不说话,一掌拍在案桌上,发出“啪”地一声,他凝视着胡宗宪的眼睛,继续道:
“这件事你不管,那‘改稻为桑’,你还干不干?”
胡宗宪抬起头,放下手中公文,长叹一口气:
“文长,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做派?你既然有话,不妨直说。”
这位清瘦文士便是胡宗宪最为信任的幕僚,徐渭徐文长。
徐渭径直说了下去。
“你若是不愿做这事,就得摆出个态度来,若再这样和稀泥,东南大局倾覆,只在旦夕之间。”
胡宗宪皱起眉头,心思电转,忽想起一事,
“象山那边,已有变故?!”
徐渭冷笑一声。
“内忧,必招外患。”
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胡宗宪。
“线人来报,朱婆龙正在倭奴国集结势力,号令三十六船主齐聚,只怕也是得到了东南民怨四起的消息,准备趁虚而入了。”
胡宗宪接过书信,一目十行地扫过一遍,忍不住复述了一遍徐渭刚才的言语:
“内忧,必招外患啊。”
徐渭颔首,沉声道:
“朱婆龙是纵横海上的拳法宗师,手下又有一众倭奴武士、剑客相助,若是决心一战,戚元敬毕竟兵力不足,未必能守得住海口。”
徐渭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胡宗宪,一字一句地道:
“我知道,你是想将‘改稻为桑’再拖一拖,慢慢来做,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余地了。
若在此时,因此事激起民愤……”
胡宗宪了然,感慨道:
“后果不堪设想。”
“不堪设想?!”
徐渭摇头,嗤笑道:
“有什么‘不堪设想’的?
无非是浙地大局倾覆,沿海边防彻底糜烂,东南彻底沦为朱天都的予取予求,肆意劫掠的猎场,再来一场宁王之乱罢了。
他都打出建文帝后裔的旗号了,想做什么事,还用猜吗?”
徐渭指了指胡宗宪,又指了指自己:
“你胡汝贞大不了一死殉国,我徐文长本就是一介布衣,顺势从贼,朱天都难道还会拒绝?”
徐渭顿了顿,又道:
“到那时,你不用再夹在清流和严党之间,两头受气,还能赢个身后名,倒也落得一身轻松。”
胡宗宪听到徐渭口中轻飘飘的“无非”时,眉头紧锁,等听见“大不了”后,却是笑了出来:
“以你徐文长的才识、名头,真去从贼,朱天都定要将你奉为上宾。
若真有那天,你便来我坟头,敬一杯酒吧,也当全了咱们这段情谊。”
说着,胡宗宪已站起身来,徐渭却又摇了摇头:
“只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胡宗宪奇道:“怎么,你也想跟我一起殉国?”
徐渭正色道:“以你胡汝贞的身份,若是落到朱天都手里,只有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哪里还找得到坟头?”
胡宗宪一愕,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