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层与楼层之间,有二十六级梯步,梦独需上至四楼,也是这栋楼最高的一层,学员十三队的集中地。
虽然年轻气盛,但梦独还是一身快汗透了,攀至三楼至四楼的中间平台时,他停住脚步,略作休息,看了看窗外,而后转身继续拾级而上,还有最后的十三个梯步,他感觉到情绪快有些涣散了,但当他走到第七级时,被眼前的一个人给惊住了,那个人只有三分之一个身子,且没有胳膊没有手,哪怕是那三分之一个身子,也被仿若庞然大物的脸给占去了一大半位置,那个人紧紧贴在墙上。
梦独被骇了一下,好在没有被骇住,精神反倒是振作起来,剩余的六个梯级也在不觉中走完了,他已经发现贴在墙上的那个人并不是人,可是栩栩如生太像人了——啊,原来是一张放大得有些不像话的照片。照片上的人脸盘大如面盆,兴许由于偏胖所致,还由于这个人的年龄看上去正值中年,四十岁上下,所以脸上的皮肤只是因了肌肉的重度而略微下坠但却还不是松弛——因而这张庞大的脸便确乎如一盆发过后醒着的白里透黄而又黄里透白的面团。梦独注意到,面团脸上的几乎没有唇的嘴紧绷着,更使得法令纹十分深刻,显出一种做作的威严;那双不大的眼睛正如两把刀,发射出闪闪的寒光,梦独偏向左,那寒光也偏向左,梦独偏向右,那寒光也偏向右,那真是一双奇特的眼睛,既有焦点,却又是朝向四下里发散的。
梦独的注意力终于从照片上分出一点儿,方明白原来面对着楼梯的是这个楼层最简要的说明,上书五个大字:学员十三队。紧接着是三个稍小的字:负责人。下面便是那张放大的照片,照片下用正楷字写着:队长瞿冒圣。
梦独看得出,与瞿冒圣的照片相邻处本该还应张贴有一张放大照片的,但那里却是一片空白,只是在空白的下面标注有五个字:教导员于涛。为什么教导员是空白呢?大约一个星期后,梦独从老学员口中得知,教导员已经有了转业回地方的打算,故而没有把照片张贴于此处;而更长的时间过后,特别是当梦独与李涛有了接触之后,梦独认为老学员们说的不对,老学员们众口一词的观点其实是共同被一种观念扭曲了认知,是对教导员的误解误看,他不把自己的照片放大并且吊挂于此,与他转业与否毫无关联。
梦独反感瞿冒圣居高临下的威胁的目光,他反瞪了他两眼,就不再看他,他想,他应当到学员十三队的队部报到呢。但他看到了斜对面寝室的门上都贴了一张三十二开的纸,上面写了人员姓名,便知其实他们新学员已经分了班,于是便决定先找到自己所在的寝室放下物件再去报到。他再往左拐,竟就在斜对楼梯口的房间门上看到了他的名字,是一区队三班,门是关着的。他的余光看到走廊里有身影闪现一下,很快就不见了。他无意中回了一下头,竟又惊了一下,他发现瞿冒圣竟然仍在看他,还是纸做的瞿冒圣,仍是吊挂在墙上,正对了他们班寝室的门,不过这个瞿冒圣比正对楼梯的瞿冒圣要小一些,但正因其小,眼睛里的仁便更具杀伤力,法令纹也更加老气横秋。照片的右侧标注了瞿冒圣的简单分工。
梦独断定,学员十三队的其他场合,一定还有瞿冒圣的照片,有的在墙上,有的在板报上,有的在宣传栏里。他想,其他的寝室还好些,他所在寝室的学员们,一出门就要面对瞿冒圣的瞪视,而从外面上楼尚未回到学员十三队,在楼梯上就要与瞿冒圣面面相对,那瞿冒圣连眼皮都不眨动一下,他和同学们岂会是他的对手?
梦独实在没有料到,与瞿冒圣的“相见”,竟会如此奇诡,未见其人,未闻其声,却已经感觉到了他那粗浊的气息,他那令人胆寒的气场。
梦独转过身来,推门而入,与门正相对的那面窗户的右侧一张上下铺床的下铺旁,那位正在迭被子的学员本能地扭头看向门口,而梦独前视的目光也正看向他,于是,两个人便四目相对了。很显然,二人互相是看着顺眼的,两个人同时点了点头,笑了。梦独发现这个同学的笑容还是挺灿烂的。
“三班。”那位同学道。
“我就是三班的。”梦独道。
那位同学起身迎了过来,接过梦独手里的行囊。
梦独看向门右侧的双人床,上铺床边上写了他的名字。
“梦独——”那位同学说。
“我是梦独。”梦独道。
“我叫林峰。”
梦独和林峰一见如故,像是已经战友了几年似的。世上的友情和爱情都是那么奇特,多年厮守的两人却常常是互相纠缠,而两个刚刚见面的人却往往情投意合,注定了人生中要增添一份美好的感情。
梦独是来校较晚的,偌大一个寝室里,好像床位上都有了各自主人的被褥,只有梦独的床还是空着的呢。但学员们并非全在屋内,除了林峰,还有两三个人在埋头床上,有的整理内务,有的在写信。他们看了一眼梦独,看不出他们脸上的表情,梦独向他们点了点头,算是见过了。
“我还没报到呢。”梦独对林峰说。
林峰说:“走,我陪你去队部吧。”
“寝室里那些同学呢?”
“去操场上劳动了,拔杂草呢。”
“你们都来得早啊,我是咱们班的最后一个。扫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