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杨天骢便起身准备出发,正要去看看小兰,谁知这丫头起得比我们还早,已经将自己的行李一切收拾完毕,看她气色,充盈丰润,无端精旺,只是近些天没有休息好,眼圈还有些黑。我再一切她的脉,毫无异常,经行远路应该没问题。我和杨天骢一对视,各自知道彼此在想什么:小兰昨晚又梦游了么?
姚婶早为我们准备好了烙饼、熟鸡蛋等干粮,又各自带好了一瓶水,全村人齐聚姚村长家为我三人送行,场面甚是感人,不在话下。
得知我要走近路,众人多有劝言,建议我们先回城里,然后乘车,但我坚持走近路。姚村长当即安排了村里的老猎户豹叔护送我们一程。豹叔是村里的五保户,孤家寡人一个,由于面目丑陋,五十多岁了,老光棍一条,村里人都称他“豹子”、“老豹”,在于豹叔年轻时身强力壮,胆子甚大,在附近森林里单身杀死过一头豹子,不过,豹子一爪将他的面孔挠得稀烂,落下了一张甚是骇人的面目,这也是他打光棍的原因。多年来,陪伴豹叔的便是他养的几条狗和一杆自制的——刷子炮,十来二十年前,豹叔还能在深山里自由打猎,豹子、熊,他都猎杀过,政府也管不到这里来,最近几年,政府管得越来越严,他便再也没有进过深山,附近有些山头偶尔会有野猪等禽兽来捣乱,他也会去看看。捕杀到的猎物他肯定会全村挨家挨户地分上一份肉,几十年来,尽管他面目吓人,但颇受全村人尊敬。
豹叔身板硬朗,很是客气地答应和我们一同前行,穿上他的草鞋,扛上他的长,腰间挂上一个牛角筒,里面装满了火药和铁砂子,背上裹着一卷豹皮,唤上他的两条大狗,一黄一黑,为我们护驾。
全村人将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我们爬上一小山岭,方才挥别而去。
旭日初升,朝霞漫天,透过林间茂密火红的青岗树叶、又撒向附近的溪流中,整个山径仿佛都在一片金光中流淌起来,万物沐浴着这神圣的生命之光,吸吮着天地精华,旺盛勃发,站在一块岩石上,顺眼望去,安详的小山村宁静慵懒,田野上耕号长鸣,天地之间,遍是生命搏动的音符。
溪水淙淙,晨鸟啾啾,清风送爽,野花弄香,朝露沾衣,零落得我们一身香湿,好是动人的山间之晨!豹叔在前边走着,两条狗更在四处“哈哧哈哧”地钻探,小兰则走在我和杨天骢之前,甚是活泼,偶尔采撷一朵山花,竟是人面山花相映红,分外姣人。而我走在最后,四处留心观赏起来。向来出没在城市里的我,虽也在乡村间活动过,但极少来过山村,更别说在晨间穿梭于碧天如洗、层林尽染的山间,一时陶然忘机。
观赏足够后,我便也加快了脚步,跟上了队伍,不知不觉,竟在这小山岭上行走了大半个时辰,问了一下豹叔,得知照我们这速度,到了正午,还走不出这小山岭。走出这山岭后,便要进入一片老林,然后再经行一段荒山,来到鹞子沟,穿过鹞子沟,就能走上一条大路,不多久就可到达石盆寨。加快脚步的话,能争取在天黑之前,走出鹞子沟。
豹叔说这段山路最危险的还是前方的老林,里面出没的熊瞎子屡屡伤人,不过,由于政府曾多次组织猎户猎捕,近几年熊已不多见,白天走那段山路相对来说还是安全的。豹叔说,虽然狗怕熊,除非是藏獒,狗见了熊不敢上前,但狗却精,特别是他这两条狗能在熊瞎子出没的半里路内给主人报信。也能提醒他多加小心。一路上,豹叔便给我们谈及他多年来的猎捕生涯,那可真是惊心动魄,有一次,豹叔上山,结果一条狗不见了,他四处寻找,没想到,天黑时,被一窝饿狼给盯上了,十来条狼眼睛血红,追了他一片山林,将他围在一块岩石上,豹叔刷子炮也早用尽了弹药,他以为自己必死,没想到,关键时刻,他丢失的那只花狗出现了,花狗趁众狼围困豹叔时,一口叼走了狼群中一只小崽子,引得狼王率领众狼当即撵了上去,豹叔就此脱险。那只花狗却最终死在了狼的口中,豹叔说到这里早已是一阵慨叹,这也是他这么多年将狗当成自己儿女一般的原因。
还有一次,豹叔在山上一块青石板上睡觉,脸被什么东西舔得难受,他还以为是自己的狗,使劲拍打一拳,却听“吼”一声,自己被一阵巨大的气力给搂在了空中!睁眼一看,没被吓得半死,一头肥大的黄毛动物将自己给紧紧抱住,转不过身,也看不清是什么动物,却猛听一阵“哈哈哈哈”的狂笑霎时传遍整个林间,笑声如风声一般,林间草木狂曳,豹叔刹然明白了过来,抱住自己的便是深山老林里很少见到的“笑熊”,笑熊一旦猎捕到活物,会将活物紧紧搂在自己的怀里,然后发出极似人声的狂笑,直能笑得天昏地暗,仿佛一人从未笑过,开口一笑便止不下来。豹叔自小便听人讲过:笑熊抱人要想活,莫等瞎子笑声落,一刀对准肚脐眼,免得笑够没脑壳。笑熊只猎活物,然后将活物紧紧抱在怀里嚎叫不止,叫声很像人在大笑。但是,待它笑够之后,它便会一拳拍碎活物脑袋的天灵盖,因而,在深山老林里不慎被笑熊抱住之后,千万不要慌,笑熊一般要笑个十来分钟,也有说会笑上好几个小时,笑熊一般是拦腰抱住人的身子,然后便自顾着笑,如果,身上有什么硬物,刀子当然更好,一刀朝它肚脐眼捅去,笑熊当即会松开上肢逃走,一个劲地想挣脱反抗丝毫无济于事,它的力气多大?否则,待它笑够之后,便是死亡降临。豹叔自然心里有数,身上又有刀,一刀捅进笑熊的肚脐眼,那熊瞎子果然丢下他惊慌而逃,而豹叔胸口已被勒得几近窒息,否则,身上若没刀的话,还别说等笑熊笑够后吃了自己,只怕等它笑上几个小时,自己勒也被它给勒死了。
听豹叔有声有色地说到这里,我们三人早听得分外入神,不由身临其境,而小兰却尤是感兴趣,又问道:“豹叔,你总在深山老林里出没,听说山里有鬼,你碰到过吗?”
我和杨天骢听罢一笑,却听豹叔道:“丫头,山里哪有鬼哦!山里只有野兽,但野兽却着实比鬼还可怕!咋说呢?人要是碰上野兽,斗不过它会被它当场咬死吃掉,嘿嘿,碰上鬼呢?鬼只会害人,人不会马上死,你说是野兽可怕还是鬼可怕?”
“唔,照这么说,倒是野兽要可怕些!”小兰一望我们,吐吐舌头,又继续问道,“那么,豹叔,你有没有遇到过鬼呢?”
“恩,有!我这一辈子,什么希奇古怪的事都遇到过,‘鬼’我的确是遇到过两次。”豹叔如此一说,直将杨天骢一震,盯着我,甚是惊诧。
“呵呵,豹叔快讲快讲,我最喜欢听鬼故事了,虽说夜里不敢一个人睡觉,但这些故事越害怕我越喜欢听!”小兰拉着豹叔的衣襟,浑似一天真的小女孩。
豹叔神色倏地郑重起来,说道:“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年轻,气正盛,天不怕地不怕,乡里人都知道我胆大,那一年镇上修水坝伤亡了好些人,尸体停在生产队的保管室里,夜里要人守,全乡没人敢去,听说有些报酬,我便自告奋勇,一连守了三个晚上,寒冬腊月的,冷得不得了,我的床离那些尸体不远,睡到半夜,冷得实在受不了,迷迷糊糊地听到一人对我说话:嘿,冷是不?到这来,我们一起睡,互相取个暖。当时只道在做梦,骤然醒过来,觉着梦里这周围的确有人给我说过话了,我起身点灯检查了一遍尸体,吓得我不浅:我事前明明将所有尸体整理得停当,都盖上了白布,没想到,靠我最近的一具尸体上,白布竟然撩开了,尸体摆出的姿势明明就是要给人腾出一个空位!联想到迷糊中有人对我说的话,我顿时被吓得惊魂失措。你说,人胆子大,但这要‘乘势’,‘势’不能破,一旦破了,胆子再大的人也要害怕,我当即扛起我的刷子炮夺门而逃。半路上,头皮一直发麻,头发竖得老高,赶回家要经过一座石拱桥,拱桥上是一片乱坟岗,换做平日,我走上千万遭也不眨一下眉头,但这一夜却心跳得厉害,没想到,刚一走到石拱桥下,黑暗中就见前方有一团足有好几米高的黑影在一跳一抖,我当即停下,不敢前进,那团黑影继续挡在前方跳,我大吼一声:谁?没声音,我一横心,继续往前走,没想到,刚一起身,那黑影也向我走来,我一停下,它也停下,我心一凉,心想这肯定是撞鬼了,便是人们常说的‘倒路鬼’,我将刷子炮拉上膛,心想鬼是害怕火炮的,再一壮胆,继续朝那黑影走去,我一起身,那黑影也向我走来,越近那黑影就越高,越来越高,快要靠近我时,已高得像一面城墙!我大吼一声,‘砰’一炮向黑影开去,果然,黑影顿时烟消云散!我当即头也不回地赶回家,没想到,一回家,头疼啊!那个疼,炸裂裂地疼!疼得我在床上打滚!疼到第二天,便一卧不起,生了一场病,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下地。病好之后,我很奇怪,专门在一个白天到那石拱桥下去看个究竟,没想到,一到那里我他娘的一阵苦笑,那黑影出没的位置上,明明就是一棵大柏树!原来那晚迷惑我眼的竟是一棵柏树,我想这树肯定有问题,夜里也不知道在那里害过多少走夜路的人,又害我生了一场大病,当时想不通,立即找来斧头将那棵柏树砍下,嘿!怪事发生了!一砍柏树,柏树里竟然在冒血!这怪事,当时传遍了整个村子,你们要不信,随便拉个人去问问,我砍树的那树桩到现在都还生在那里。”
听得小兰面色刷白,却又在催促:“好怕、好怕!豹叔,还有一个,你说你撞上两次鬼!”豹叔一笑,刚要继续,便听杨天骢道:“行了、行了!豹叔,这走山路的,摆这些龙门阵,听得人鸡皮疙瘩掉了一山!说点开心的,呵呵,赶哪天,我从城里给你带一个花嫂子回来,你看中不中?你打了一辈子光棍,就不想养个小猎人?”
气氛顿时轻松起来,众人一笑,看看时间,已近中午,这小山岭眼见就要走出头,前方那片老林已近在眼前,我们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稍一歇脚,刚喝下一口水,便听豹叔道:“我说,开始那个事,的确有些玄,我知道你们不信,但,我这另外一件见鬼的事,却是货真价实的,而且就发生在咱这前路上的鹞子沟里!”
我一听,和杨天骢一对视,这鹞子沟我们天黑时就要经过,早前听姚村长说鹞子沟在解放战争年代国共两军在这里血战过,尸体堆满了山沟,一直传闻夜里闹鬼,这豹叔莫非真在那里见过鬼?冲杨天骢一点头,我说道:“豹叔,说说看。”
豹叔点上一根旱烟袋,在烟雾中,他那被豹子挠伤过的面孔俨然便是一副鬼脸,他缓缓说道:“几年前,我追赶一群糟践了咱庄稼的野猪,那群野猪咱村上恨得咬牙切齿,而我也很久没尝过野猪肉,就追着那群野猪,追到天黑时,正好追到了鹞子沟,我带着我这条大黄,身上裹着豹皮毯,咱猎人这一行,就得时时要‘赶山十几座,熬夜三五天’,要钓上好货色,就得熬夜等,那群野猪在鹞子沟附近不见了,我就在沟上等,它们总会再出现。天也黑透了,没有星星,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那沟里阴风刮的是飞沙走石的,我才想到,这鹞子沟常常闹鬼,走夜路的人都要绕道,但我想,来都来了,还怕个俅!我将豹皮毯铺在地上,准备睡一觉,但地上潮湿,见不远处有两座小土梁,中间有个沟,我当即砍了几棵小树,将树干搭在两个土梁间,再铺上毯子,便没有地气潮湿了。就在这时,我那大黄在我裤裆下钻来钻去,焦躁得不得了,我背心一寒,心想这是咋了?大黄平常胆大好动,除了熊瞎子它啥都不怕,这关头直往我裤裆下钻,不敢离我三尺远,莫非,它看到什么了?我扛起枪,四下一望,没什么异常,我当即掏出旱烟,点火,没想到啊,打火机恁是打不燃!幸好我还随身携带了火柴,他娘的,火柴也擦不燃!将一匣火柴全部擦光,没一根燃的!我才意识到,真他娘的见鬼了!这打火机油是满的,火柴又没有受潮,咋会不燃呢?我在原地急得团团转,生怕夜里背后钻出什么东西将我抱住……
“我这人遇到慌张事,总要点上烟,这倒好,烟也点不燃,更加慌,只好躺上那树干床上,好在并没什么事,哪知道,睡到半夜,突然被大黄的叫声和身下一阵震动给惊醒了!爬起来一看,只见两座小土梁抖得厉害!好像地下有东西要爬出来!我的妈呀,这地方睡不得,我卷起毯子和树干,当即跑远,在另一个地方搭上床。嘿,这时候,他娘的打火机又点燃了!不多时,星星也出来了!一觉睡到天亮,爬起来到昨晚那两土梁上一看,又是吓的不浅,这两土梁前立了两座碑,原来是打仗时候牺牲的战士的坟墓!难怪我在上面睡不安稳!自此,我走夜路熬夜便长了一个心眼,在野外打地铺千万不能打在坟墓上,否则,死人要找麻烦。这事是我实实在在经历过的,不信,下午我带你们去看看那里。”
听到这里,杨天骢和小兰早已入定,我自也是三分震慑,这鹞子沟莫非真的闹鬼?白天经行那里倒无所谓,关键是,到达那里时,恰好太阳要落山,入夜,正是人伦陡换,阴邪之气盛行,若真在那里惹上麻烦,倒真是麻烦了,小兰这丫头本身便有些邪,若在那里再撞邪,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话说间,前方一片老林已经迎面扑来,甚是翠黛压人。
小兰却说让我们先走,她要担待一下。我们便知道姑娘要去寻方便,但这深山里,我们又如何好走远,便在一边等她。
等了大半天,却不见她回来,杨天骢性急,大喊一声,不见有人回答,只听豹叔喊道:“这里熊瞎子出没,丫头该不是……糟了!”当即唤起两条狗,但两条狗又并无什么反应,“不对啊,周围有熊瞎子的话,我这两条狗早报警了!”
我立时心里“咯噔”一声,向前方草丛里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