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有时候显得异常地坚韧、顽强;有时候,却又如此的脆弱。
弥留之际,你会想到王霸么?会想到丰功伟绩么?是否也会后悔一下?南宋的诗人陆游曾写过一首《诉衷情》,词里道:“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貉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可惜,死了的人没法告诉陆游,还是别觅封侯罢,回家没事晒晒太阳,看看蚂蚁儿打架,闲暇时自己端壶老酒喝喝,也是人生乐趣。
只是却没办法,你不杀人,人要杀你!从人类诞生以来,人和人之间的厮杀就没停止过,战争底蕴流淌在一切男人的血脉里,它不仅表现为杀戮,还表现为强悍,绝境,拼搏,冒险,征服,创新,反常规,逆天而动,宁死不屈,伟大的恨等等阳刚品格。杀戮只是阳刚品格所拥有的上千属性中之一种。
既然不是铸剑为犁的时候,那便杀吧,纵然血流成河。
后面这队党项人的伤亡没有前面的惨重,因为太多自己人和马的尸体让他们奔驰的不太快了,尽管被弩箭射死的几率大了很多,这在平时的马军与步军的交手中是大忌讳,而眼下,却让很多党项人活了下来。
既然活了下来,当然便要往前冲,即便前面竖着长抢,即便前面飞着羽箭。
这次大约有一百余名党项兵杀进了宋兵阵形,鲜血会让怯懦者变得勇敢,而让勇敢者变得疯狂;身陷死地,将逼迫人爆发出动物性本能。
人的潜在力量原本就是无穷无尽的,只是没得到证实罢了。所以,你认为你能干多少,你就能干多少。你完全不知道你能干多少时,你往往能干得最多。
这一百来党项人就是疯狂者了,一千多弟兄只剩下自己这么一百人了,其余的就是没死也是躺在地上呼号,深陷绝境,便很容易让人将生死拒之度外,到处是刺过来的长枪,到处是飞过来的长箭,这些党项人已经浑然忘了自己也是一个生命体,自己也会死,他们只知道自己要挥舞着腰刀,把对面那个人砍死。
狭路相逢,往往是勇者胜!别看之前近千人都这么死掉了,可剩余的百来人,却把宋兵的阵形,搅个稀烂,反而,到处都看到提着腰刀的党项人在追砍拿着弩弓奔逃的宋兵。
※※※※※※
刘三根死了,尽管死的时候一点都不像英雄。
不过他没退过一步。
因为长的比人家壮实一点点,所以他成了长枪兵,所以他排在队伍最前面。
那些党项人摔到的时候,他欢呼过,眼见着一排排的弩箭把那些面容狰狞的党项人射到,他那时候也是热血上涌,恨不得自己亲手上去,在那些坏人身上,捅几个透明窟窿;他可是延州这地方土生土长的,打心底里恨死这些经常来抢劫的强盗。
挖个小坑原来有这么大的用,三根愿意做这活,他有的是力气,那个李公子说了,坑不要挖太大的,他拿着枪头一戳,然后双手把着枪杆,再这么一转,那些泥土带着草就被挑出来了,陈指挥都说了,这样的刚刚好,还夸三根机灵。
原来我们厢兵不比那些党项人差的,以前远远的看见几十个党项兵来,一个村子的人都跑到山上躲起来,任这些强盗把辛辛苦苦建立的家园毁掉,这些强盗什么都抢,连还没下过蛋的小鸡都不放过,而且,他们还喜欢放火。
可现在,一群群的党项兵就在眼前嚎叫着死去,三根一点都不可怜他们,看见那么多血,尽管心里有些反胃,但他们该死!
相反,三根很是同情那么些马,多好的马,就是断了腿一样可以耕地,三根已经在想着,等打完仗了,可不可以向都头讨要一匹,做战马已经不可能了,应该会同意给我一匹的,我挖了那么多坑!要是捎回家,弟弟耕田就可以用马了。
只是没想到这么多的箭居然都没杀光党项人,这些人可真不怕死,眼睛珠子都是血红的,不过骑马冲过来的速度并不快;不用都头叫喊,三根也不会退后。他知道后面有个仙女一样的姑娘,尽管他已经知道了,这个仙女是那个京城来的公子的老婆,三根一点都不嫉妒,他觉得很应该,仙女就应该嫁李公子这样的人,你看人家的衣服穿得多好,而且和三根说话的时候一点架子都没有。
三根很佩服这样的人,和别的弟兄一样,看着李清带着几个人远远的趴到前面去了,那可是党项人待的地方,这李公子居然一点都不怕,而且,李公子走之前,把他的仙女娘子安排和他们在一起,拱手对他们说:兄弟,拜托了。
其实他不说,三根也不会退的。三根真的不在意仙女已经是别人的娘子了。能这么近的看一看,三根已经很满足了。何况,那仙女还对他笑了,仙女笑的时候就更好看了,三根想,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党项骑兵过来的时候,三根迎了上去,都头说了,对付骑兵,首先要弄倒他的马,三根拿着长枪对着马刺过去的时候,心里确实有些不忍心了。多好的马。
马倒了,因为速度不快,所以马背上的党项人并没有被抛出去,而是很快的跳下马背,看着党项人举着刀冲过来,三根想用枪去挡一下,只是前面用枪扎马的时候用了点力,这时候使足了劲都没把枪头拔出来,三根只看见刀光一闪。
刘三根就这么死了。
陈指挥使一直在声嘶力竭地叫着。平时这样的事情一般都是手下的都头来做的,只是三个都头,刚才已经眼睁睁的看着被党项人杀了两个,这两个都头确实是好样的,虽然在一个照面里就被人杀了,虽然平时都有那么点好色,但是没有逃,而是举着刀冲上去死的;现在手下兵已经乱了套了。
这个指挥的兵只有一百个长枪兵,其实陈指挥使知道,这一百个长枪兵不济事的,只是身材比较壮实一点,平时他们都是运运粮,根本就没怎么操练过,而三百的弩手这时候已经炸了锅,根本就来不及上弦了,眼下都被这些党项人赶得乱跑。
陈指挥使大声呵斥着,他想把士兵们都汇集起来,组成一个方阵,让长枪手在前面抵挡一下,好给点时间让弩手上弦;现在党项人都混杂在宋兵里面,好些长枪兵被人群挡着过不来,连弓箭手都不敢放箭了,怕射着自己人。
差别还是太大了,连自己手下的都头也是一个照面便被党项兵杀了,陈指挥使自己暗暗对自己说,要是这一战能活着回去,他以后一定要好好的带着他们操练武艺,以后要少跑点眠花楼,他要花多点时间和他这些兄弟们在一起,教教他们怎么用枪,怎么杀人;陈指挥使的心里,第一次觉得手下的这些兵是兄弟,他之前很看不起他们,特别是那些贼配军!
现在反而是那些贼配军在奋勇杀敌了,长枪被党项人的刀劈断了,那个贼配军把手上的木杆对着马上的敌兵扔去,然后一把抱住了一只马腿,陈指挥使眼见着那个党项兵一刀劈在贼配军的头上,血光四溅。
另外一个贼配军趁机从后面扑上去,扯着党项骑兵的衣服,把他扯到马下,党项兵回手就是一刀劈在肩头,不过贼配军死不放手,这时候,另外一个弩兵过来,用手上的弩弓狠狠地砸在党项人的头上。
陈指挥使这时候觉得,他以前一直咒骂的贼配军数量太少了,要是多几个,这些党项人不至于这么嚣张,不至于把他的队伍搅成一锅粥;对了,以后不应该再叫贼配军,这也是大宋的好男儿,应该叫兄弟。
即便身边有两个亲兵和他一起呼喊也是无济于事,都是没上过战场的运粮兵,这时候抓着比根木棍都不如的弩,哭叫着四处奔逃,而党项人这时候却集成了一个三角阵,前面几个骑兵开道,后面跟着几十个党项兵呼叫着挥刀跟进,所到之处,宋兵一触即溃。
必须自己这边要形成一个阵形的,但更重要的,是先要挡住党项人的势头,否则由着他们冲杀,自己这边就全完了,陈指挥使刚才还为杀了七、八百党项人沾沾自喜呢,觉得胜券在握了。这时候才发现,还没到高兴的时候呢。
眼见着党项人对着自己这边杀了过来,陈指挥使几乎也没时间想什么,拔出腰刀带着两名亲兵便迎上去了。
的确是才拔出的刀,领导么,自然是居中调度的多,所以尽管前面也有党项人突入阵来,陈指挥使却没出手。一来,需要他指挥,二来,只有五十来个党项兵,而宋兵初胜,士气正高,早就围了上去。
只是那五十来个党项兵,在被围攻之下,还换来一比一的战果,不是一般的强悍。最要命的是。宋军这边,死的多半是长枪兵;本来整个指挥就只有百余名长枪兵,前面就折损一半。刚才抵挡骑兵冲击又死了不少,如今*什么来挡住党项兵的势头?拿弩弓去砸么?
既然党项人冲着陈全杀了过来,这指挥使也是他一刀一枪杀出来的!他陈全也是条汉子,再说,即便居中指挥再重要,可要是领军的主将被人家杀着跑,那士气就更没办法聚拢了,这一仗必败无疑。
两名亲兵和陈全一样,高喊着“杀啊”,举着朴刀冲着前面的党项骑兵就劈了过去。其中一名亲兵根本不管党项人砍向他的腰刀,迎着马头就劈了下去,那马也甚有灵性,将头一侧,只是毕竟没有奔跑起来,躲闪不及,头躲过去了,马身子却躲不过,这一刀重重地砍在马的左胸。而几乎同时,那党项人的腰刀落下,几乎将那名亲兵劈成两截。
这另一名亲兵则是举刀架住了另一名党项骑兵砍向陈指挥使的刀,而陈全顺势一刀,齐腰把那个党项兵砍成两截。
一见自己的主将冲了上来,很多宋兵也跟着冲上来,有的挥舞长枪,有的是拣起了阵亡党项人的腰刀,更多的,是拿着弩弓当棍子似的砸下去。党项兵见前进受阻,也是一窝蜂的围上前,与宋兵战在一起。
如果没有速度的优势,混战中骑兵虽然占了居高临下的优势,但是躲闪却是很不方便,特别是也照拂不到身下的战马,所以冲进阵的党项人,倒基本是被砍倒了骑马的或者是之前跌下马来的,同样是步兵,可这素质就大不一样了。
别看宋兵人数还多些,一是平时疏于战阵,二来厢兵本身身材就比较瘦弱些,尽管挡住了党项人的冲击,却是节节后退,陈指挥使已经杀得一身的血污,左肩上也被党项兵的腰刀扫了一下,血流不止,而身边的宋兵还在一个个的倒下。
好不容易挡住了敌人的冲击,要是再被击溃,这局面就没办法收拾了,即便陈全觉得身子有些发虚,咬着牙还是死战不退,混乱中一个党项兵高高跃起,手中的刀照着陈全面门劈下,陈全勉力将刀一架,当啷一声,陈全觉得虎口一热,刀都几乎拿不稳,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才磕开一把刀,另一个党项人却是早在边上窥视以久,瞧陈全的模样就是个大官,不见边上的宋兵都死命回护他么,并且这个官儿已经杀了自己三名兄弟,这时见有机可趁,当头便是一刀向陈全头上砍来。
陈全现在已经是全身脱力了,眼见刀来,躲闪已经是不及了,这刀速度也快,‘呜’的一声直奔面门,就是架不住也要架,陈全勉力提刀横在身前。
一个贯力而发,一个却是勉力招架,眼见着陈全便要被劈死在刀下,说时迟那时快,马蹄声在身后响起,一杆长枪伸过来,帮陈指挥使架住了这一刀,紧接着一抹刀光一过,那党项骑兵被劈成两截。
跟随刀光亮起的,还有两条剑影,一左一右,闪电般的刺向党项人,而刚才的长枪,更如游龙般的在党项人群中舞动,一个党项兵正要挥刀架住长枪,一支长箭霍然出现在他的咽喉之上。
陈全心里一松,自己这边的那小队骑兵,总算赶过来了。
他算是刚从鬼门关上转一圈回来了,却不知道若英和他一样,也是刚走了一遭。
若英之前是在厢兵队列之后的,即便是女流之辈,她也知道战场乃生死之地,可不是讲儿女情长的时候,所以李清自己要跑到最前面去,若英并未出声阻拦,这有些事当做便需做的。她知道她的夫君不是个退缩之人。
无非一死罢了,大不了黄泉路上再做夫妻,老天爷也奈何不了有情人。
所以她安安心心的在队尾等着,她的三郎既然能为众姐妹出头论公道,那今日愿意身先士卒也不奇怪,她相信她的三郎肯定能平安的回来。
若说不担心不挂念那就是假话了,适才那三郎要离去的时候,若英可是乖巧的按照夫君的安排。站在宋兵的队列之后,只是对李清招招手,脸上展现一个灿烂的笑容,生生的把眼泪咽回到心里,三郎要去杀敌,她不能让三郎有牵挂,不能让三郎忧心,不能……
三郎,你可千万要回来。
党项骑兵呼啸而来,若英没有怎么看见;宋兵的欢呼,若英没有怎么听见。她心里只想着她的三郎,沙场上有硝烟,有血腥。还有濒死的哀号,她都不在乎,只因为她的三郎在这里,她也要陪着他。
这战场上真的是风云莫测,瞬息万变的,刚才宋兵还在欢呼,形势转眼间便倒转了过来,若英眼前清晰的看到飞溅的鲜血,一只不知道属于谁的断手掉在若英的腿边,那手指还在动。若英此生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脸色煞白。
她看见哭喊奔逃的宋兵了,一个小弓弩手,年纪怕也不比弟弟大上多少,被党项人追上了,她清楚听见了那个小弓弩手绝望的呼号,看见腰刀从他的胸口前露了出来,看见他生命从他眼里瞬间的失去。
她是女流,她没有上前。她只是恨恨盯着她从没见过的,发型怪异的党项人,就是这些人,他们要杀我的老父,要杀我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