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在太庙中一待就是三天,直到初七日寅正方才出来。三人早有定计,这几日无论是荷衣还是柳七都老老实实,一个任由宫娥仆妇侍候着焚香沐浴演礼,一人每日窝在五龙殿里躲闲。
柳七自那日与墨非结识,秉性相投。这以严谨刻苦闻名,连上朝也是最后一个到,最早一个走的少府寺卿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每日借着上朝早早地跑到五龙殿中与柳七厮混,一连三日,少府官吏都暗叹一句天妒英才,这一任寺卿接连突破,推出许多新奇玩意儿一改神都风貌,连带少府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没想到却有这断袖之癖,龙阳之好,果然人无完人。只是他两个又怎会在意这些流言,每日里只顾谈论天下美食,饕餮之道,间或聊一聊江湖事,二人也渐渐熟络起来。
神都纵然在皇帝的安排下至少表面上风平浪静,可这茫茫九州,硕大的江湖却并不如此,无论是刻意为之,还是自然反应,一场掀然大波已悄悄泛起端倪。
云州,曾经陷于地下的青兰城傲立于平原之上,惬意地沐浴着清晨的阳光。好似翠云般的冠盖绵延数里,在城中投下一片阴影。络绎不绝的商队沿着重新修正的官道将这座城池中的新贵与云州其他要地连接起来。在楚菁岚的控制下,原本的城墙变成了一排排整齐的民居,新的城市向外扩展了不下十里,慕名而来的百姓和少年迅速充满了扩大后的空白,为这座城市注入一剂强劲的生机。
兰圣像,指玄殿,祖师堂,一座座依着神木雕琢开辟的宏伟建筑不断丰富着这座城市的内涵和底蕴。十门,甚至是凌驾于十门之上的崭新门派在这里冉冉升起。原本的圣殿被开拓成药境的正殿,形成一前一后两座连通殿宇的格局,并以药境的根本法诀指玄篇和悟真篇为名。曾经的祭司,如今的药境掌教紫菱步履匆匆,快速穿过廊桥进入悟真殿中,与宽阔的大殿相比,陈设显得略微简单,正中央悬挂着一副近七尺的巨大画像,画上是一个星冠芒鞋,身着素色道袍的中年男子,只见他身量高大,面容清癯,颔下三滤长须,显得颇有古拙之意,背上松纹剑,掌中银丝塵,真是那不入红尘山中客,道骨仙风世外人。
楚菁岚一身宫装未曾变化,端坐在画像下面,一双眼中似有大千世界变化流转,不时有光华溢出,显得诡异而神秘。紫菱走进来拜伏在地,恭敬道,“回禀祖师,那送礼的队伍已经安排妥当,荷衣与那龙庭二皇子结亲的事已经传遍天下,都说此事乃是祖师授意,我药境欲与龙庭交好,莫非祖师确有此意”
楚菁岚将眼中流转的光华收起,颇为玩味地看着下面跪伏的紫菱,微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紫菱将头伏得更低了,但声音却无比地坚定,“紫菱不敢僭越,但是荷衣舍生助祖师脱困,也算有些功劳,她心如飞鸟,最受不得困顿,还请祖师另择他人,若是别无人选,我愿代她前往,望祖师成全”说着一脑袋扣在地上,做出万分的坚决。
楚菁岚莞儿一笑,低声道,“只要我在一日,任何人都不会勉强于她,此事你就莫要多心了。好生招待那些人,从药园中取出紫芝、血参各十株,黄精百颗,各等丹药五百枚以作谢礼,不可堕了药境名头,去吧”
紫菱满头雾水,不过楚菁岚既然如此说法,自不会骗她,当下细心备下回礼,又好好招待了几日,宴开数重,景揽十回,才送走龙庭的队伍。
相比于青兰城的欢欣,终南山却笼罩在一片愁云之中。自消息传来前一天,掌教西月真人仿佛所有预感,早早地宣布闭关半载,门中事务皆由门下弟子打理。众人正纳闷为何突然闭关,消息便席卷终南山。一时间众弟子大惊,纷纷咒骂掌门狡猾,大弟子尹道和灵机一动,下令封锁消息,得到了满山弟子的一致认同,声望一度甚至超过了现任掌教西月真人。然而,重阳宫中并不是只有男弟子,还是有少数的女弟子,特别是曾经觊觎过道钰这个好苗子的清净一脉,对这样的事情未必不是喜闻乐见。因此,不过区区两天,消息便传到了道钰耳中,包括西月掌教闭关,大师兄道和封锁消息的事也清清楚楚地落到道钰面前。
然而,众人想象的狂风暴雨并没有出现,除了之后的半月,终南峰顶突然出现一个久久徘徊的身影外并没有其他的异常,众人正纳闷这位秉性刚烈,欢脱执拗的掌教亲传什么时候转了性子之时,峰顶的身影却悄然消失了。那天,西月真人破关而出,在山门前驻足良久,从道和到道清的几位传承弟子也都似变了一个人般陷入了一种沉默,那里面,似有害怕,似有愤怒,似有庆幸,更多的,却是履步道途的坚定。
当然,这一则看似简单的消息背后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又有多少震动州郡的庞大势力被那些层层传递的消息惊动,好似林中歇息的鸟儿一般刹那间飞出无数的动作。令人无奈的是,无论是激起波浪的推手,还是被惊飞的鸟儿,都不会想到这样的动作会给这个江湖带来怎样的影响。这世界就像是磨盘上的碾子,按照固定的轨迹缓慢前行,但就有一颗或许并不起眼的坚石,会猛地将如此厚重的碾子顶起来,再重重地落下。当时候,磨盘上的一切还是否是原样,就没人能说清楚了。更令人遗憾的是,除非石碾高飞,否则没人知道眼前的凸起,究竟是软嫩的粮食,还是一颗将会改变世界的坚石。甚至,石碾落下,才会有人豁然惊醒。更甚,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柳七当然不会知道明天的事将会在江湖上掀起怎样的波涛,这个波涛甚至并不限于权力欲望,不限于江湖拼杀。所有人都以为故事会朝着自已意料的结局发展,但命运的变数总是超乎想象,尽管所有人都尽力地做到最好,却不能奢望最终的那个结局。
这样的道理柳七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尽管他十分相信玄明的智谋,他还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初六他借口身体不适早早地辞别了墨非躲在五龙殿中。那夜一反常态,只吃了些清粥小菜,刚刚酉时末便禀退左右,回到偏殿歇息。
他先是打了几趟拳,直到身体微微发热却不见汗,体内筋骨齐鸣,血奔如江,将一口浊气从身体中挤出来,再纳入新气。紧接着盘膝在云床之上闭目调息。过了一会儿,他将玉龙从袖中取出。
这鸟儿先是与他开了血咒齐奔东宫,已有沉睡之兆。后来跟着与墨非厮混,醉生梦死,这两日到是有多半在睡着。这鸟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柳七万没想到它见着林萧远便似老鼠见着猫一般,远望着便打颤。自从与柳七进宫,倒是有大半时间都在柳七袖中躲藏。
柳七唤醒玉龙,在它耳边轻语片刻,那鸟儿乖觉地点点头,轻声鸣叫,又用翅膀拍着胸脯,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紧接着这鸟面目一肃,浑身羽毛好似抖水一般微微抖动,一道细不可查的金线从它喙尖沿着脑袋缓缓向尾部延伸而去。这鸟儿一双大眼上一层半透明的眼睑遮了下来。眼下顿时有许多光芒闪烁,周身雪白的绒羽也似玉一般流转着莹润的光华。
不过片刻,那鸟儿化作一道流光投入柳七胸口。柳七只觉体内似乎多了点什么东西,只是那东西熟悉而自然,好似本来就长在那里一般。他细细地体味一番,一些本来存在却隐隐被遮盖的记忆又一点点清晰起来。他好像对这种情况并不惊讶,暗自试了试变化便不再理会。
经过这一番理会差不多已到亥时,柳七跌坐床上,身心沉寂,催动血气涌动透出一股股劲力来,那些劲力好似一块块滚木擂石,在他的筋肉骨膜中来回穿透滚动,振动他全身的血肉发出好似打鼾的震动声。
这一坐又是一个时辰,柳七听得三更鼓响,觑得月上中天,正是夜半子时阴气极老,一阳初生。只见他猛然开眼,陡射出两道冷光,他探手一抓,立即有一股无形之力将桌上的长刀拉到手中。他缓缓地褪去刀鞘,迎着窗外的月光轻抚刀身,又缓缓地闭上眼睛。刀身如雪,随着沉凉的夜色逐渐冰冷而银亮,一道卓然的冷意从刀身上荡漾出来,紧接着缓缓退去。连同柳七身上涌动的血气一起,缓缓退去。
柳七身上的气息越来越淡,横亘在膝上的刀也渐渐变得平和起来,直到寅正之时,柳七猛然开眼。此时他身上气息之淡,简直和普通人也差不多。那把长刀也变得暗淡无光,被柳七缓缓收入鞘中。他猛地站起身来,郑重地将刀挂在腰间,推门而出。
与此同时,玄明望着灯火通明的太庙广场,以及广场上早已备好的一切,嘴角泛起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