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德殿前风雨疾,兴庆阁中血泪催。浩浩江山凭栏望,潇潇秋雨暗惊雷。寂寞堂下空怀恨,红尘场中徒唱悲。何不相见不相识一番好梦送君归。
却说自那日玄明与荷衣双双自尽于龙德殿前,诸人争战一场被金龙遣散。那皇帝受此刺激,愈发地神光暗淡,沉默寡言。先是躲在沉香殿中耽误了一日,才吩咐人收拾了玉阶,掘出两俱尸身,以亲王和王妃之礼发了丧,葬在城北祖龙山下,又安排人将消息送与药境。接连罢朝数日,后来干脆宣布由监国代朝,九卿辅政。他魂不守舍在昭庆殿中守过头七,便一直躲在沉香殿中难见人影,平日里只有贴身的大太监与两位镇国的重臣能够相见。
半月后,繁华的神都早已恢复了华茂的神态,连禁宫之中也在姬子都的维持下渐渐恢复了生机,在各方的有意压制下,这场风波似乎就这么过去了。连一直避不见人的老皇帝也在昨日上了朝,在宣布自己思念成疾,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朝议由大皇子姬子都主持之后,在神威将军李承业和御史大夫林萧远的陪同下,前往城南三百里的鹿鸣山庄静养。随着三位巨头的离开,神都似乎一下子便安静下来,以往三皇子一脉的人无一不低调做人,奇怪的是,大皇子姬子都的麾下也安安静静,并没有趁此机会拔除异己。神都,似乎一下子安静下来。
龙庭定鼎千年,真正的基石砥柱,除了神威府、天鹰山以及他们统御之下的四字旗营和三千赭衣之外,散落各州的学派世家也不容小觑,学派里有名扬天下的四大学宫,世家里也有稳坐神都数百年的高卫谢王四大世家。在这个武学的世界,除了功法和学识,血脉所带来的优势也不容忽视,而所谓名门望族,便是这种优势累积的产物,除了能够保证一时的爆发之外,更多的是维持一种延续性,例如,这百年之间,以高卫谢王四家称雄,但像河东裴氏,颖川荀氏,关西李氏,豫章卢氏等等,也都不容小觑。
在这个武学称雄的世界,世家的存在帮助龙庭很好地保存了其他学问的流传,而一个世家想要长久地存在,除了在他所在的领域要有难以撼动的地位之外,对于其他领域的涉猎也是必须的。因此,世家弟子往往风度翩翩,彬彬有礼,令人如沐春风,除了高超的武道修为,经史子集,山医卜相之类的杂论也均有所涉猎。当然,也仅仅是涉猎,相比于博,世家弟子往往精擅于本家的传承之道,但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山字营的军师大将军,皇帝亲封的辅国大将,伏楼伯卫无忌。
卫家以术算之道称雄于世,其开府的祖先卫舒白曾是太乙学宫的教习,以术算之道称雄当时,机缘巧合入龙庭执掌太府,重新梳理了太府寺的结构,并于各州设立司税局,重新定立了金银铜三个币种。自他执掌太府以来,国库充盈,钱流明晰,一扫龙庭沉珂,改换风气。在大量银钱的支持下,对外也是连番报捷,一举拓展了雍秦二州近千里的土地,可以说是龙庭的中兴之臣。卫家自此接连出了几代英杰执掌太府,又有许多子弟统领各地司税局,渐渐成了气候,便是如今的卫家。
卫无忌乃是庶出,加之在术算一道并没有展露出过人的天赋,因此并不是很受重视,但自龙庭定立便淡了嫡庶之分,纵然不能继承家学,也能做个逍遥公子。但卫无忌偏偏有一口硬气,先是独自前往太乙学宫学艺十载,但可能他真的在术算一道上并无天赋,十年用功也未见成就,反倒在武学一道上颇有建树,不到四十便突破了宗师之境。后来他在雍州游历之时几番遇险,机缘巧合之下干脆投笔从戎,在山字营中又待了十年,渐渐在献策谋敌一道上崭露头角,十年间立下战功无数,被送到神威府进修,自此一飞冲天,在武学上更是突飞猛进。在前代神威将军的推荐下再入学宫求学,将其武学与谋算之道融会贯通臻至化境,于三十年前采用围点打援,假道伐虢之策一举攻破鄯善国楼兰城,威震西域,被封为伏楼伯。
他早年间因游历之事与卫家生出龃龉,再加上他母亲病殁,内里有许多道不清的缘由,他虽出身卫家,却与卫家关系极差。后来随着故人故去,他心中火气渐消,也在卫家落难之时出手帮过几次,毕竟血脉同源,也渐渐回归门庭。一来他修为极高,年岁又长,连当今的卫家家主,也得呼他一声四爷爷。二来他地位尊崇,又多在军营中行走。三来他生性洒脱,却与卫家一贯的严谨不和,因此甚少与卫家人亲近,独自在卫家的大宅中圈了一块偏僻地居住,只与几个卫家的最小辈相熟。
这一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卫无忌斜躺在硬竹绕丝镂空椅上,染天青绣金丝的深衣随意地从椅子的缝隙间滑落,满头乌发在阳光下倒映得两鬓的斑白格外显眼。他半眯着眼,享受着初升的阳光,手中捏着一支不到两寸的琉璃瓶子,凑在眼前细细地观瞧,不时从旁边金丝楠雕琢的木桌上扯过青玉打造的酒壶,美美地嘬上一口。不远处,两个垂髫小童满脸通红,凑在一起半伏在花园的泥地中,不断地摸索着什么。
卫无忌将全部的心神就放在那泛着血光的琉璃瓶子上,一口接一口地抿着美酒,突然口中一空,一股暗淡的味道打断了美好的思绪。他眉头一皱,摇了摇手中的酒壶,目光朝着四周打望一圈,定格在两个童儿身上,突然扯起嗓子大喊道,“福儿玉儿酒没了”
他这一嗓子吓了两个童子一跳,那两个灰头土脸,转过身来,只见两张红扑扑,粉嫩嫩的小脸上满是尘土,鼻尖和手上都沾满了乌黑的泥巴。卫无忌见他两个这副模样,噗呲一笑,喊道,“你两个做什么呢”
两个小童似乎与他颇为熟稔,也不怕他,大喊道,“老祖宗,咱们捉泥鳅呢酒都被你喝光了,没了,没了”
卫无忌嘿嘿一乐,“哪有在土里捉泥鳅的正好,快快去梳洗梳洗,老祖宗带你们去个好玩的地方”
“真的吗”两个童子眼前一亮,平日里都在宅子里待着,或是蒙学,或是习礼,来这里已算是放松,没想到还能出门去,当即快跑几步,赶紧拉着下人让他们收拾。
卫无忌站起身来,翻手将瓶子收入囊中,低声道,“正好去打探打探”
不一会儿,卫无忌牵着两个童儿在卫府宽阔的大门前怡然地上了厢车,那车夫小心翼翼侧身道,“老祖要去何处”
“城南,肆艺楼”慵懒的声音淡然地从车厢中传来的,令车夫一愣,随即恭敬地道了声是,转身驱车而去。
神都方圆百里,人口何止千万,这里面权贵豪富,殷实人家不知多少,驱犬架鹰,踏青游野,吟诗作对,品酒赏花之事自然少不了。城南的陌柳、巡河两条大街恰巧呈十字交错,构成了神都方圆数里的繁华烟花之地。街市宽阔乃是青石铺就,两旁鳞次栉比,高楼座座,好似簇拥的丛林大树,一颗颗青葱茂密,翠艳欲滴。楼上的飞檐和描花恰似那缠绕在树上的青藤红花,迎着阳光奋力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
街头舞乐坊,街尾天元社,左一排,翠红楼,扶风楼,宜春楼,歌舞楼头阵阵莺歌燕舞,处处倚翠偎红,旖旎风光映春色;右一排,百味阁,广兴阁,醇香阁,佳肴阁中片片豚炙鱼脍,团团糯香粉甜,海味山珍簇秋光。这团花簇锦般的繁华之地,却有一处清雅。楼高六层,玲珑飞悬似宝塔,门开两扇,窗棂镂花送香风。楼中人烟少,尽是倜傥风流高雅之士,屏后筝弦稀,俱为绕梁动波天籁之音。雅士以登门为傲,贵客以上座为珍,真当是会邀名士风雅地,冠绝神都肆艺楼。
卫无忌那厢车额角悬铃,乃是沉香木雕琢,内里锦缎铺就,衬一团北地寒熊皮,外表明珠悬挂,垂几缕蜀锦翠丝绦。那车行在别处分外显眼,这私人的厢车本就是稀罕物,何况它这般华贵的。然而进到这两条街道,却淹没在一片繁华翠色之中,那车夫也不由得低调起来,缩着身,小心驱车而走。不多时径到楼边,那车夫撩起门帘,卫无忌牵着两个童儿迈步而出,望着门前高悬的匾额微微一笑,径往里走,旁边多有不认识他的人,流露出羡艳之色。
那楼前无人接待,卫无忌却不在意,颇为熟稔地走进来。若是以往,早有香风扑面,或莺或燕的可人儿走出来问询。今日却不同,迎面便是一个魁梧的身影,一身青布衣,一抓灰裹头,剑眉星目,方鼻阔口,巍峨好似山堆玉,俊朗犹如柳含烟。直愣愣,眉宇带憨厚,大咧咧,面容生真诚,只听他瓮声瓮气,却也恭恭敬敬,拱手道,“客人可有楼帖”
卫无忌乍一看,几乎叫出声来,见他痴痴傻傻,竟认不得自己,连忙掩住惊讶,咳嗽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只玉蝶,盯着少年道,“我是来拜见楼中主人的”
那少年接过玉蝶看了看,又双手递回他手中,恭敬道,“原来是楼中贵客,请楼主在宫羽厅抚琴,我带你们过去。”
卫无忌一双眼尽在少年身上打转,点头嗯了一声,紧着少年往楼上走。那少年憨厚,竟没发现他的异样,反倒是两个童儿诧异,小声问道,“老祖宗,你老盯着这个大哥哥看什么”
卫无忌笑着摸摸小童的头,低声道,“看宝贝,你们也看看,这可是个会走路的宝贝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