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金色的秋阳中,一层又一层的市民,密密排列在宽阔的御街上,引颈翘望。是欢迎远方佳宾?还是争看巡行贵人?都不是,市民是等待着一队队在皇宫为上寿活动而表演的女童出来,她们是四百余个容艳超人的妙龄女童啊——
一个个,十七八,尖尖的脸,细细的眼,弯弯的眉,薄薄的唇。头戴花冠,或着红黄生色销金锦绣衣,或扎仙人髻,或卷曲花脚幞头。她们像穿行春风的杨柳,摇摆着纤柔的腰,移动着细碎的步,红黛相媚,顾盼生辉…….
日常里,虽然东京庆典之时也有这样的妇女聚会,髻鬟峨峨,服装华焕……可多是诸王邸第、公侯戚里、中贵人家的妇女,即使有歌姝舞姬,也都是饰珠翠,佩珠犀,如以美贵绝伦而闻名的狄氏,靓妆却扇,亭亭独出而名动一时,颇有些今日时装模特儿展览之风味。
那些豪门佳丽与大量的扮色俱佳的伎艺女童不可同日而语,市民当然不愿放过这亲睹伎艺女童鸾集凤翔的良辰,看一看她们的仪容,以分享到一点情意的愉悦,或能从她们的发髻、服饰上得到一点借鉴,以使自家的女儿日后也能长成像她们那样。
这些伎艺女童走到市民眼前来了,她们还跃上高头大马,策骑驰骤。许多青春少年,豪俊小子,从以睹女童风采为快的市民行列里跃出,如追逐花蜜的蜂儿,紧随其后。这些平日桀傲不驯的后生,抢着向女童们送宝具,献果酒……
这种狂热场面,可谓之现代城市“追星族”之滥觞。目击这一情景的孟元老,是生活在东京最奢侈时期的贵族,他着力描述市民在大街上对女伎的追逐,意在以一滴水见太阳,以透露出即使一般的市民,也开启了对女伎欣喜若狂的心潮。
在市民的心目中,成为一名女伎艺人是很不简单的事情。且不说称得上女伎的,几乎都要仪形秀美,光彩溢目,更难得的是女伎要具备多方面的伎艺才能——她要会插科打诨,她可以和雅弦声;她要会翩翻飞剑,她可以填词作赋……
正像向子吟咏能著棋、写字、分茶、弹琴的女伎赵总怜那样:“风流模样总堪怜。”在市民看来,多才多艺的女伎,是城市中最耐品尝的鲜花,野芳幽香,一朵比一朵美艳,是一道穷妙极妍的风景。
出自宋、金之间文人之手的《宦门子弟错立身》,就刻画了一位对女伎十分痴迷的贵族子弟延寿马的形象。他倾羡散乐女伎王金榜,只见她:“有如三十三天天上女,七十二洞洞神仙,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鹊飞顶上,尤如仙子下瑶池;兔走身边,不若姮娥离月殿。”
延寿马要抛家别业,与王金榜一块去“冲州撞府,求衣觅食”,这不禁使人想起有人在墓葬的雕砖上都要刻上自己喜欢的女伎形象。那是河南偃师宋墓出土的有楷书“丁都赛”三字的雕砖像——
在这块长28厘米,宽8厘米,厚3厘米的砖面上,只见她,体态清盈,星眸滟滟;幞头诨裹,高簇花枝。上身内着抹领,外罩紧袖窄衫,下身紧裤及袜,足蹬筒靴,腰系巾帕,此为最流行的妇女时装“吊敦服”。她还背插团扇,双手合抱胸前拱揖,好一副表演的风流模样。
孟元老记述,丁都赛是作为杂剧艺人出演的。宋杂剧不同于元杂剧分类之细,而是综合歌唱、说白、舞蹈、武技等艺术为一体,仅看一看周密所录《官本杂剧段数》,便可知道宋杂剧所含之广了。想来丁都赛各类艺术必然娴熟出众。
孟元老说丁都赛等六人之“后来者不足数”,又证丁都赛为东京杂剧女伎中之佼佼者。丁都赛形象被模勒造型烧制成砖,这无疑是那些生前崇拜这位著名女伎,身后又怕寂寞的喜好女伎者费心竭力所为。市民将雕刻砌入墓室之际,正是丁都赛活跃舞台之时,可见丁都赛在市民中间声誉已不是一般女伎所能比拟。
于此联系许许多多市民,之所以从清早就泡在勾栏瓦舍里,逍遥俯仰,不觉抵暮,欣赏踊跃旋舞、乖觉洒脱的女伎,如丁都赛之流的表演,不能不是一个重要的原因。这就如《宦门子弟错立身》中的延寿马痴情于女伎王金榜的原因一样。书中列举了王金榜可以表演——
负心的王魁,千里送寒衣的孟姜女,脱像云卿鬼做媒,鸳鸯会,卓氏女,郭华因为买胭脂,琼莲女,船浪举,临江驿内再相会等等节目,以至延寿马为此发誓要“不图身富贵,不去苦攻书,但只教两眉舒”。女伎可以说已经成为广大市民心灵上的一剂舒心药了。
这种以伎艺诱招顾客的女伎,和以调笑为主的妓女是有区别的。不错,在宋代典籍中,“伎”和“妓”是通用的,但在宋代城市中并不等于有伎艺的女子就是妓女。且不说那些专在瓦子里、露台上献艺的女伎,只说说在宫廷服务的女伎就不同一般——
在一次真宗和近臣的宴会上,席间言谈涉及庄子,真宗忽命呈诵《秋水》,马上就来了一位翠环绿衣妆扮的小女童。她神色自若,当众朗朗背诵《秋水》,闻者竦立恭听。这位小女童,可称是对《庄子》下过一番功夫的。这只是宫中专门供职的女伎偶然的一次表演。
在武技方面,宫中女伎也是被培养得出类拔萃的。政和五年(1115)四月,徽宗在崇政殿,就曾展开一次别开生面的检阅,先是让五百余名男子,表演操练、骑马射箭、拉硬弓等,然后,徽宗又让一队女伎表演类似的节目——她们也跃马飞射,用阔于常镞的矢镞射断那随风飘摆的细柳枝,又射那疾奔的马拖曳着的满地滚动的绣球。此两项是骑射中难度最大的,最难驾驭的。楼钥曾专写《骑射抱球戏》诗歌咏这种情景:
前骑长缨抱绣球,后骑射中如星流。
绣球飞最难射,十中三四称为优。
透过诗句,不难想见此类骑射的艰难程度,可就在此类青年男子专擅的天地里,却涌来一群伎艺女童,她们像男子一样纵马,却比男子驰骋得更加飘逸;她们像男子一样射弓,一下便可将长三尺二寸,弦长二尺五寸,能破坚于300步外的神臂弓如满月拉开……女童弯弓盘马的表演,使一旁观看的五百多个专以此类伎艺为职的班直子弟大感羞愧,自叹弗如,更不要说这群女童还别张一军,踞鞍击丸,一时间,出现“凤尾杖交团月合,龙门球过一星飞”的动人景象……
开裆夹裤
女童所表演的这种“击球”运动,和传统的马球有所区别,是一种“驴球”。驴球之所以在宋代城市有长足发展,和东京妇女的穿着密切相关。东京的妇女不穿宽裤与襜制旋裙,“必前后开胜”,穿开裆夹裤或长裤,如福州黄升墓出土宋妇开裆裤和浙江兰溪南宋墓出土宋妇长裤,以便活动和乘骑,这就是驴球运动始作俑者为东京的女伎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