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愿放弃明智,这么多年我觉得我已经太明智了,几乎都要忘记自己也是个有感情的人。是啊,带着上万人组成的杀戮机器,为了追逐利益和权力在半个荒蛮的世界里奔波,几乎都忘记了,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是有家,也是有父亲的,无论如何我要回罗马城,去见我的父亲最后一面。”李必达在雨中喃喃着,随着自己的话语逐步脱下了铠甲,以及一切代表着荣耀威权的挂饰,这时海布里达走来,抛来件粗布料子,这是他刚才从议事大堂的破旧地下室搜罗来的,李必达咬着牙,努力不叫自己的泪水流下,拔出匕首来,带着割裂的声音,他将粗布做成个简易的丧服斗篷,接着将匕首扔在地上,换上了双藤条凉鞋,垂着头跟着哈巴鲁卡的步伐,朝着海港方向紧紧而去,大卫.安吉特之子马提亚却没有忘记身为小厮的职责,将装着紧要文件、细软的箱子扛在肩上,也跟在其后。
“替我向金枪鱼致哀,就算他在小亚欠了哥很多。”擦肩而过的瞬间,海布里达匆匆对着李必达说了这句话。
“就这样,三个人回罗马城去了?”这时,雨中的马可.安东尼带着种半是嘲讽,半是敬佩的语调说道,“把我们接近两万名兵士,数万名昔兰尼市民,宏大的工程,还有即将具备雏形的舰队扔下。”接着他挑着眉毛,无奈地对萨博凯穆斯苦笑两下,表示肩膀上的职责有些太重。但随后再没说什么了。
前往布林迪西港口的船只甲板上,李必达始终没有躲避风雨。他开始不吃奢华的肉食,不饮酒水,甚至不躺在卧榻上吃饭,终日只有两个姿势,披着那件斗篷,站着,或者坐下,这是为将死者悲悼的氛围。哈巴鲁卡与马提亚无所事事地窝在甲板另外一侧,特别是十二岁的马提亚,怎么也没想到,他接触罗马城会如此之快,更没想到,是以跟着主人奔丧的契机。
三个集市日后,瘦削的脸上满是胡须的李必达。依旧蒙着那件斗篷,满是虫洞和脏污,哈巴鲁卡在大道边替他雇了头驴子,与马提亚跟在他的身后,慢慢毫无惊扰地进入了罗马城,随后又是半天的路程。抵达了普来玛别墅。
别墅门口停放车辆的外庭,车马十分寥寥,李必达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和愤懑,而后他步入了门阍,和眼角同样带着泪水的波蒂相拥。“谢谢你教我写作和阅读,我看过了凯利的信件后。也赶来了。”
“孩子们呢?和尤莉亚在一起?”
波蒂点点头,她也披着暗色的粗布袍子,而后牵着男人的手,慢慢穿过了暮色昏濛的阿波罗餐厅,沿着向上的台阶登上了路库拉斯卧着病躯的书斋。
路库拉斯的奢华卧榻边,燃烧灯火的青烟,缠绕着他暗灰色的面庞,渐渐在角落里的灰黑色里消逝,凯利咧着嘴哭泣着,站立在一旁,提莫修也颓丧地坐在角落的长椅上,这时听到了李必达与波蒂进入的脚步声,路库拉斯的耳朵居然转了两转,而后带着笑,缓缓侧过脸来,“其实我也是个斯多葛的信徒,不太相信死后的灵魂,所以很任性地要见最后想见的人。孩子,带着你女人,来到我的旁边。”说完,他努力地想把手抬起,要做出呼唤的动作。
波蒂率先忍不了,跪在地面上,双手摸着榻沿,大声嚎啕起来,路库拉斯眼珠盯着天花板,用手触碰了下两个孩子的面庞,“我支走了马可斯,在数日前,还是一个集市日前?对不起,我的状态实在太糟糕,每天只有一个时刻头脑还在清醒着,随后就是在漫无边际的无意识的海洋里漂游。我不能让马可斯看到这个样子,他的脑袋就像个孩子,是受不了如此的害怕的,所以我宁可偷偷死去。”
“别再哭泣了,罗马的世界里有个笑话,葬礼上的宾客都会劝儿子说,你别哭啦,父亲死了你应该高兴,因为你再也不用受他的奴役、压迫和管教了,你终于可以得到遗产,可以去买首饰送给喜爱的女人,想买多少就多少。”
“不,马可斯还是我的父亲,我不会再像这次这么混蛋,我与孩子会伴随马可斯走到生命最后一刻的。”李必达再也忍受不住,他牵住路库拉斯的手,泪水点点落在对方干枯的手背上。
“那就别哭啦,我死后,灶神庙的贞女会送来遗嘱,而卡拉比斯你就将这扎人的胡须头发清理干净,穿上紫色的长袍,就像当年小亚的营帐里凯利帮你的那样,回复那个英俊漂亮的孩子模样,随后我的朋友会当众宣读遗嘱,会将遗产委托给你主管,你是主继承人,马可斯是代理继承人,你就是!”
不!李必达有些惊惶,他下意识地想推开庇主的手,但路库拉斯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再度猛地将他手攥住,“不要忘记你在我膝下曾经的誓言,你就是主继承人,这就是我的遗嘱,你必须遵照!”
没有给李必达机会,路库拉斯继续说了下去,“到时宣读遗嘱的,是加图。”
明显感到李必达又是阵悸动后,路库拉斯再度笑起来,“你和加图是仇敌关系,对不对?但别搞错了,加图不是那种人,事实上遗嘱由他来宣读,我才是最安心的。”
接着,金枪鱼艰难地喘了几口气,慢慢说着,不知道说倾诉,还是自言自语,“人们总说,最幸运的孩子是遇到了名声最好的父母,从这点来看我是不幸的,父亲渎职过,母亲作风和我的前妻差不多,但我依旧爱他们,并且不妨碍我自己努力扮演好位父亲的角色,在人生的下半场戏剧里,落幕时我因自己的这个角色而了无遗憾,我是幸运的,我是幸运的......孩子,让我在那个世界继续荣耀。”说完,他好像有些疲惫,咕噜了个模糊不清的单词,随后一点点地合上了眼皮,并点点地窈陷了下去,他的身躯变得暗淡无光起来,很快和周围的色彩融为一体。
李必达眼前一阵眩晕,周围人的哭声他好像聋了,再也听不见,他缓慢而精确地走到书斋的神龛前,双手举过蜡质面具,随后凝视着死去的金枪鱼的面庞,再庄重地将面具盖在死者的脸上,“别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父亲,死亡就像个永无止境的美丽旅程,去享受吧,或者静静等着未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