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衣少年闻言神色一动,笑道:“原来是嘉兴荆氏的才子,听说荆兄十四岁时已经中了举人,若非近年来闭门读书,不求功名,只怕已经名登金榜,成了南楚的栋梁之材了。”
荆信听他语气,似乎对自己的荆氏身份并不留意,心中反而一宽,但是听到他这般恭维,却生出一缕寒意,自来两国征战,对敌国的人才不是据为己有,就是杀之而后快,这少年虽然是淡淡几语,却可能是决定自己生死的判词。但是对待这种情况,他也只能微笑道:“霍公子年纪如此之轻,却显然深受贵军勇士敬重,想必身份地位必然紧要,这般人物,方可称得上是栋梁之材。荆某无心功名,平日里只是读书饮酒,闲来便浏览南湖风光,殊无雄心壮志,怎称得上是栋梁,都是霍公子谬赞了。”
那青衣少年闻言淡淡一笑,道:“荆兄过誉了,我不过是附骥之人,并无可取之处,今日和荆公子有缘相见,霍某有意请公子共饮几杯,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荆信微微苦笑,看了一眼那几个按刀而立的军士,道:“敢不从命。”
那青衣少年邀请荆信入席,楼中伙计在雍军军士监视下,战战兢兢地送上酒菜。荆信本是心中忐忑不安,但是几杯酒之后,见那青衣少年不曾提起荆氏和江哲的关系,也不曾有意招揽,他心中才平静下来,虽然不免有些自嘲,看来自己的才学还不入人眼,但是言谈举止之间已经是挥洒自如。那青衣少年自称初次来到嘉兴,便向荆信问及嘉兴名胜。
荆信已经略带几分酒意,指着楼前的湖水道:“嘉兴南湖,素有东南奇秀之称,此是滮湖,嘉兴西南名秀川,有鸳鸯湖与此湖相接,两湖并称南湖。滮湖为众流所汇,停蓄演迤,揽其形势,实为灵秀所钟,鸳鸯湖中隔一长堤,堤上有一座石桥,名叫五龙桥,桥东的湖泊叫东湖,桥西为西湖。古人曾有诗言‘东西两湖水,相并比鸳鸯。湖里鸳鸯鸟,双双锦翼长’(注1),就是描述鸳鸯湖美景,西湖又称里湖,旋称蠡湖,为后人附会而称作范蠡湖,湖边建有范少伯祠,用以祭祀贤良。‘槜李城南范蠡湖,野桃花落点春芜。湖中种得杨池藕,得似西施臂也无。’(注2),此诗就是吟咏西湖美景的,西施臂即是西湖莲藕之名。”
霍琮听得入神,微笑看去,只见荆信神采飞扬,气宇风流,想及此人身份,心道,不愧是先生亲眷,把盏敬酒道:“荆兄果然才华过人,小弟也记得几首前人词句,尽述烟雨楼胜景。不知道荆兄可听过么?”言罢他从容吟道:“细雨前汀,菱花开过苹花断。倚楼客倦,雨远更烟远。平底船轻,柳外渔歌缓。风吹散,鸳鸯飞遍,只是无人见。”(注3)
此诗吟罢,荆信心思电转,眉头深锁,沉默不语,他在祖父书房之内曾经见过一张条幅,就是这几句词,落款是清远居士,清远居士正是江哲之父江寒秋的别号,这首词流传不广,至少荆信不曾见过嘉兴还有别人知晓,这少年却吟咏出来,莫非此人和江哲有什么关联么?他心中生出疑念,神色便渐渐变化,那青衣少年问他三句,他也难以回答一句,一时之间烟雨楼上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这时,一个中年将领步上楼来,对这青衣少年抱拳道:“霍参赞,嘉兴已经全部控制住,请参军下令。”
青衣少年起身道:“方将军不必拘礼,霍琮只是暂领虚职罢了。”
那中年将军却是神色恭敬,道:“侯爷有令,这次行事要听从参赞之命,请霍参赞尽管吩咐。”
那青衣少年微微一笑,道:“如此霍某擅专了,请方将军将嘉兴世家家主、名士贤达都请来烟雨楼吧。”
这中年将军正是方远新,乃是东海数一数二的将领,能征善战,本来不会听从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命令,可是这霍琮自从到了定海,便奉命整理定海军山遗留的文书图籍,这些文书都是关系定海军山的机要,到了后来,这霍琮对定海和吴越沿海地势军情了若指掌,就是靖海侯也要仰赖于他。东海水军在定海所立的大营便是他根据图籍完善的,甚至何处该修寨垒,何处该设哨所,他也一清二楚,最后靖海侯授他参赞一职,却是无人反对。更何况他是楚郡侯弟子,和靖海侯师兄弟相称,所以这些将领也不敢轻视于他。这次姜海涛阻止不了江哲前来嘉兴,便特意让霍琮负责劫掠越郡之事,又让方远新统军,就是为了江哲的安全着想,否则虽然霍琮才能出众,姜海涛也不会让一个少年主管此事。
荆信在一旁听见已经是神色大变,他虽然猜到这少年身份重要,却也想不到嘉兴军民生死皆在此人掌握之中。有心想要告辞,谁知尚未出口,那青衣少年已经笑道:“荆兄才具,霍琮心中敬服,还请荆兄多留些时候,一来替在下引见嘉兴贤才,二来在下也想和荆兄多盘桓些时候。”抬头看去,却见那青衣少年神色从容,毫无威凌之意,纵然心中不满,也难以出口。大雍才俊如此,南楚焉能久存?荆信一叹,身不由己,自己又能如何呢?
鸳鸯湖畔,有一处梅林,梅林之中有一处数丈方圆的坪子,就在梅花疏影之中,掩映着一处坟茔,墓前一块青石墓碑,上面的字迹已经十分模糊,更被青苔所掩,难以看清文字。可是墓碑虽然残破,那坟茔却似有人照料,墓草青青,更有香花供奉,坪子上更是足迹成蹊,显然有人常常在此徘徊流连。对比梅林之外的荒草漫漫,当真是古怪得很。
时近午后,这里的沉静被人声惊碎,一个披着青色大氅,头戴信阳斗笠的男子正缓缓向梅林走来,在他身后,一个容颜如雪的青衣少年迤逦而行,两人左右身后,则是一些黑衣军士紧紧护卫。梅林之外,更是早有一些黑衣大氅的军士将梅林团团围住,林外青草已被摧残得七零八落,那男子见状眉头轻皱,不由庆幸为免打扰亡者安宁,事先下了不许这些武士进入梅林的谕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