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凌晨4点,大队部院里渐渐聚集起等待派活的村民。谷哥走了一天,又忙了一夜,刚躺在炕上迷迷糊糊睡着,被吵吵闹闹的声音惊醒。有人粗声大嗓骂道,连半拉子都不如的老娘们,又养个老太婆和好几个孩子,和我们壮劳力一样分口粮,难怪粮食不够吃,都被像她这样的老娘们占便宜了。我们这些人起大早出大力流大汗,给谁拉帮套呢?自己占便宜还不知足硬充好人,破车好揽载,又收养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孩子,还安排到大队部住,大队部成了她家的,不知谁给她这个权力,拿大家的血汗送人情博得好名声,这**活没个干。
有人迎合道,是啊,本来粮食就紧张,现在赶上农忙季节,像你说的起大早出大力流大汗,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不知她从哪儿招来这个孩子。
又有人跟进附和,却被一个强有力的声音打断,你们吵什么吵?你们是说老凌家?凌书记那时领着大家拼死拼活地干,院子里这些家当都是他那时攒下来的,村周围好多生地更是他带着大家开垦变成熟地,养活了全村多少老小?拍拍你们的胸口自问,你们当年有多少吃过闲饭?人家一句怨言都没有,现在你们说这些屁话还有没有良心,你们的良心被狗叼走了?说这话的声音越来越近。
谷哥听出骂的是凌大妈,心里一阵难过,没想到凌大妈因为收留自己还承受着这样的谩骂,一股火上来马上从炕上起来,急匆匆向外走要表明态度,刚才说话的人已经走进屋,看他正向外走问道,你就是凌大妈昨晚跟我说的孩子?
谷哥回,我就是,你们不能埋怨大妈,我更不能拖累大家,我立刻走人。说完把被子一卷就走。谷哥从来人问话的口气得知,他就是凌大妈昨晚打招呼的大队长。
大队长道,你着的什么急?说完转身出去。他刚走进院发现,整个院子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从屋里走出来又仔细打量一番,靠着院子东墙几架马车、牛车整整齐齐摆放着,窗户底下原来散乱堆放的农具,也被归拢得井井有条,连门窗玻璃都擦得透明锃亮,这是他从未看到过的景象。他又向西边的牛圈马圈羊圈走去,圈外的粪堆是新起的,比昨天大了许多,再看牲口圈里面的粪便都起出来,地面均匀撒上黄沙,特别干净。他想起县高官在县里召开的三级干部大会上,曾经讲过的一句话,贫穷是人类搏击的纯洁地平线,但人类终究不能永远停留在地平线上奋斗,那将永远看不到瑰丽的高空景色。今天,他高兴地看到了地平线上的纯洁,由衷喜欢眼前的年轻人。他有意问,我昨天也没派谁干这活,这是谁干的?没人应答。他好奇道,谁这么高尚,干了不跟我要工钱,莫非是屋里的年轻人,平时你们磨洋工的干法,要安排三个整劳力拖拖拉拉干一整天,干的还不会这么干净。
一手夹着铺盖一手拿着脸盆已经向院外走去的谷哥,站住应声道,是我干的,大月亮照的像白天,地面上的脏东西看得一清二楚。
大队长问,谁让你这么干的?
谷哥道,没人指使我。我觉得凌大妈对我太好了,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好人,我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我就连夜打扫了整个院子。刚才我听有人责怪凌大妈,这事在我,是我给大妈惹的麻烦,我现在就走。
他说着继续向院外走去,被大队长伸手拦住,你们眼睛都看到了,也长着耳朵听到了,凌大嫂这个破车揽的载,到底是不是给我们添孬糟了?你们要有本事都能揽来这么好的劳力,我去你家祖坟烧高香。刘会计,你给他记三个工。
刘会计问谷哥,你叫什么名字?
谷哥诚实地说,我无姓无名,是昨晚在大妈家才给我起的名字,叫谷哥。
人群里响起嘲笑声,果然是野种。
大队长瞪了说这话的人一眼,呵斥道,闭上你的臭嘴。转身对谷哥赞道,这个名字好,就叫谷哥吧,希望你给我们带来五谷丰登的好运。听你说话的口气挺壮,大概有十好几了吧,原来是天生的矬子。谷哥感觉自己浑身的骨节在嘎嘎嘎作响,第一次吃上又香又甜的热饭,心情又好,加上一夜出大力,全身骨节松动抻开拉伸,如同苞米地的苞米杆,长到一定程度会拔节疯长,身体正在发生奇异的变化。
谷哥心喜,却冷静地追问,大队长既然给我记工,也就等于收纳我了,现在能不能给我派活?
大队长迟疑道,这个么,我要和书记商量,还要向公社汇报,不然你会成黑户,你这么年轻,我也要为你将来考虑,我虽然不知你身份,但看你夜里干的这活,我答应你,先干再说。
这时凌玉来喊谷哥吃饭。
谷哥道,告诉大妈我不吃了,到出工的时候了,再说,我过去常常是吃一顿顶一天两天甚至好几天。
大队长道,饿着肚子怎么行?你刚干了通宵,又是长身体的时候,肚子里没油水,又这么瘦弱,别再饿着,既然收纳你了,你就得听我的,马上吃饭去。刘会计,你替他领一份口粮送到凌大嫂家,这是谷哥应得的。
谷哥没想到大队长这么爽快,接纳自己竟然立马就给口粮,更减轻了凌大妈一家的负担,跪下就给他磕头,感谢大队长的大恩大德!
人群里响起嘲笑声,看他没见过啥,当个社员就把他感激成这样,没啥大出息,村里又多一个顺垄沟找豆包的人。
大队长忙搀起他,这可使不得。笑道,你还是感谢你的凌大妈吧,再说了,这是靠你实干赢得的。
谷哥被感动得放弃了吃饭的诱惑,拎着分派给他的点籽口袋,跟着队伍向田间走去。
谷哥太渴望正规的社会组织能够收纳自己,使自己能有个正经的社会身份。流浪儿也有组织,太低级下贱,好不容易捡来要来的可怜钱财物品,要先给头头上贡,不但让人瞧不起,不知得熬上多少年,才能熬到头头的位置,更不知如何才能摆脱流浪生活。有时帮人家做好事,看推车的上坡伸手助推,人家害怕偷车上的东西呵斥自己,有时走近正在说笑的人群,看到自己走来就自动散去。后来觉得有些力气能干活了,去建筑工地搬砖头扛水泥袋,干半天碰到好心师傅给两个窝头吃,一旦遇到巧使唤人的就白干了。昨晚只干了大半夜,不但被大队长收纳,还要报公社认可,令他欣喜若狂,感觉从此有了依靠,懂得做事的重要,事情只要做了不怕别人说闲话,有人会为自己撑腰做主。流浪儿也是做事,做的事让人瞧不起,低级下贱,昨晚自己做的,虽然是下贱活,意想不到地得到大队长的夸奖。
谷哥第一次跟着农村大帮轰的队伍向田间走去,手里拎着苞米种子袋。他的耳畔响起几个蒙着头巾的年轻姑娘,嘁嘁喳喳的议论,传来嘲笑声,看他那么瘦小,不知哪来的野孩子,连自己姓啥都不知,是个身份不明的黑孩子,一辈子都娶不上媳妇的小光棍。
谷哥听着心情不好受,流浪儿在农村也被人瞧不起,挨个看着那几个姑娘,心想,连你们也瞧不起我,将来想给我当媳妇我还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