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妺喜家,白鹿正守在门口,“我以为你走丢了,”白鹿说,“你肚子饿么?厨房还有粥,我去帮你盛一碗。”
“不必了,我不饿。”这两个多月,她的胃似乎挣断了跟大脑的联系,除非饿到用反酸来抗议,大脑都不愿停下为它搜寻食物。
刚满三十岁时,她一度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一有时间便混迹于各种酒局,人到中年,食欲也开始变好,从年轻时的为伤心进食变成无时无刻不在进食,她任由刁钻的味蕾肆意妄为,不惜花重金宠幸它,结果当然是发胖,体重秤上的数字从5涨到53时,她丝毫没有察觉,是朋友的温泉照令她大受刺激,接下来的那段时间大概是她人生中最努力的阶段:她每天早上7点做半小时腰腹训练,接着1-2小时有氧,戒断碳水,如此坚持了整整两个月之后,她涨到了55公斤。
她在办公室失声痛哭,同事们闻讯来安慰:“你的运动方式不对”,“必须得管住嘴,你得断食”,“你得跑步,得跟着我做平板支撑”,“节食没有用,没有碳水就没有快乐”,她只能从酒精中寻找快乐,从那之后,脂肪犹如脱缰的野马,在她全身肆意驰骋,而体重秤上的数字,到了58之后就没再吸引过她的注意。
也就是这几个月开始,食欲的消失给脂肪来了个措手不及,虽然他们很努力的躲藏,最终还是未能逃离被燃烧的命运,妻离子散的脂肪们揪着她残存的胶原蛋白,一起丧命在抽水马桶。她曾经那么努力要变瘦,现今如愿以偿,却全然无想象中的喜悦,仿佛有个暗黑沉重的幕布盖在身上,让人动弹不得。白鹿像个不沾尘世的孩子,他还处在“以物喜,以己悲”的美妙阶段。此刻,白鹿正捧着一碗粥矗立餐桌旁,她必须吃下,好不让白鹿失望。强迫自己接受自己并不需要的照顾,这是经验冗余的第一宗罪。真想回到小时候啊,她想,可以毫无负担的不顾他人死活。
她用勺子做出进食的动作,每次只送几粒小米进入口中。巨大的悲伤再次袭来,她喘不上气,上午还好好的不是么?她责备自己,眼泪就要滴进碗里,她背过身打哈欠,用手背胡乱擦掉泪水,“我吃饱了”,她快步把碗送到水池,明明交代了自己要吃完,要把碗洗掉,或者至少,要把粥倒进马桶,然后自己去把碗洗掉,一定要记得把碗洗掉,怎么能忘记呢?不是忘记了,是根本做不到,她冲进浴室,让热水打在脸上。
冲掉黏糊糊的鼻涕,她打开手机音乐,“嗨,我告诉你哦,有了这个歌单,我可以多跑两公里。”脑子里出现一个穿着运动衣的背影,她再也忍耐不住,迎着淋浴大声痛哭。过了很久,也许是一两个小时,也许二三十分钟,她把“今日份”委屈全部排出去,擦干头发和身体,蹑手蹑脚的溜回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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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初一借住在阿姨家,阿姨刚成婚,很有出息的丈夫在她学校附近新买了房子,那时候还没有“学区房”这个恐怖概念。阿姨的新房子风景和采光都很好,刚装修完还残存着木质家具的气味。她每天中午和晚上回去睡觉,周末搭公车回自己家,就这么留宿了三个月。那是夏天,大家都用凉水洗澡,也只能用凉水,他们家还没安装热水器。有个中午,她迷迷糊糊去上厕所,看到阿姨的丈夫一丝不挂的站在客厅,她告诉自己阿姨的丈夫是刚洗完澡,正打算回自己房间,阿姨的丈夫一定是不知道她在家,虽然她每天中午都会回去。
有好长一段时间,那具说不上丑陋但粗壮得令人反胃的躯体一直是她的噩梦,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她真心希望“人类对于痛苦的记忆,都趋向于忘记”。不过真正忘掉姨夫的身体,是她大学交了男友之后,但现在那具恐怖的裸体又闪着诡异的黄光回到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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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敲门,“你睡了么?”是白鹿的声音,她从床上弹起,冲到门口,一把抱住他。
等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竟在白鹿肩上睡着了。‘站着都能睡着么?’这是第一条窜进脑袋的信息。她慢悠悠后退,像电影倒放,观察着白鹿的表情,他好像很害羞,又好像刚睡醒。
“你来干嘛?”
“来看你睡了没。”
“还没有。”
“哦。”
“然后呢?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