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生进入某个时段,死亡便接踵而至,她是36岁。
她告诉母亲自己正赶回去见妺喜,很可能没时间回家,母亲担心她的学业,劝她回来也帮不上忙,不如等以后放假了再去。她意识到如果父亲还在,一定会阻止她翘课回去,哪怕遇到假期也不行,往返机票将近一万,性价比太低。
她关掉手机,喝着在候机厅便利店买的白兰地,等待睡意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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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个小时之后,她走进地铁站,妺喜大概一直在忙,还没回复她。
她直接赶到妺喜家,房内一片漆黑,鞋柜空了一半,她打算留下等妺喜,刚走进客厅被吓了一跳,沙发上蜷缩了一团灰色物体,她壮着胆子掀开毛毯,还好是妺喜。她在小说里看到,有人不舍得爱人离去,就把尸体抱回家守着直到变成干尸。
“你还好么?”她摩挲着妺喜的头发,问了句废话。
妺喜点头,看上去已经好久没阂眼,疲惫和脱水让她整个人都萎缩了一圈。
“想不想吃点什么?”她又问了个多余的问题。
妺喜摇头,把头埋在两腿之间。
“你爸走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妺喜问。
她认真想了想,“刚开始不相信,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外人看上去都比我难过,尤其是家里那些亲戚,一个个哭的声嘶力竭,我当时甚至来不及悲伤,只觉得自己是真的不孝,还没有人性。”
“是么?”妺喜抬头,眼睛里逐渐恢复人的神态。
“我想要大哭,却使不上劲儿,就有一种被什么人的捂住嘴的感觉,看着别人长着大嘴哭喊,觉得很解气,但我自己做不到,我的眼泪只会小声的流。”她逐渐恢复记忆。
“直到看爸的棺材推进焚化间,只能有一个人跟着,我就跟进去了,他们打开棺材让我最后看一眼。他的皮肤像蜡,闭着眼睛,一点都不像睡着的样子,死了就是死了,我能感觉到他已经走远了,只剩下空壳。我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像在摸一个陌生人,我是到那时候才理解我爸去世这个信息,就跪在地上哭啊、喊啊,还不停地磕头,血都印在火葬场的水泥地上了,像个神经病一样。现在想想,我都不敢相信那是我发出的声音,也许有那么一瞬间我也跟着我爸一起走了,撒泼的那个是壳。”她回过头对妺喜微笑,“可你知道么?我留意那些长着大嘴哭的亲戚,他们只是表情丰富,脸上一滴泪都没有。”
妺喜像是睡着了,“你会有解脱的感觉么?松懈下来。”妺喜小心选择合适的单词。
“后来会,偶尔会。”她昨天还这么想了,听说亲友离世后,人们的内心会只剩下对方的好,而她却全都记得,好的坏的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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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很隆重,同事就四五百号人大家分批次进礼堂、拜礼、给慰问金、拍着妺喜的肩膀说“节哀顺便”。妺喜保持着教科书一般葬礼家属的神态,温婉哀切。她背着装礼金的袋子,期间离开好几次,把塞满的钱倒进车后备箱。
结束后司机送她们回家,她们坐在客厅地板上聊天,喝着威士忌兑苏打水。
“好想再多待几天。”她说。
“没事的,接下来我还有好多事要处理,要把我妈的股份卖掉,还有这个房子,”妺喜吐了个烟圈,环顾客厅。
“我跟老白离婚了,小小白归他,别的他什么都不要。”
“你要不要出去走走,散散心。”
“跟你去英国?”
“也可以。”
“还是算了,想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真奇怪,以前每去一个地方,都觉得很喜欢,都觉得以后还要再去。现在好了,有钱、有时间,却哪也不想去了。你敢相信么,我现在特别想上班,特别想早起、工作、按时吃午饭,下班回家洗澡、看电视、睡觉。我现在就想那样。可我还得继续请假,请事假,因为请丧假公司会要你出具死亡证明,我不想给那帮傻逼看我妈的死亡证明,你们妈才死了。”
她第一次听到妺喜说脏话,她只当妺喜太累了,人困顿又悲伤时,多少会有点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