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坐下的一瞬间,李浩倡看到了,西宁的眼泪一滴滴地掉落在双腿中间的水面上。
这该是多大的伤害,才能让一个男人这样无声地泪如雨下!
李浩倡有股冲上去紧紧抱住西宁安慰他的冲动,但是他又不想让西宁发现他知道西宁流泪的事实,因为没有一个男人愿意让其他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和悲伤。
李浩倡坐在那里手足无措,有种心痛的感觉!
西宁突然站起身来,开始脱衣服。几秒钟的功夫,t恤和长裤就扔在了石头上。
“西宁,干什么?”李浩倡在背后问。
“我想游泳!江水这么清,你不想遨游其间?”西宁一步步向江中走去,头也不回。
虽然不是汛期,长江的水看起来也是风平浪静,但是长江的水,无时无刻不是向东奔流。那藏在水面下的力道,巨大且源源不断。所以,一般在长江游泳的人,都是顺水而下。
直到水没头顶,西宁才挥臂向江心游去。
“绿江深见底,高浪直翻空。惯是湖边住,舟轻不畏风。逐流牵荇叶,缘岸摘芦苗。为惜鸳鸯鸟,轻轻动画桡。日暮长江里,相邀归渡头。落花如有意,来去逐船流。隔江看树色,沿月听歌声。不是长干住,那从此路行。”西宁用喊叫的音量,背诵着储光羲的诗歌。
李浩倡抱着西宁的衣服鞋子,顺着堤岸跟着他向下游走去。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西宁继续在江水里“喊诵”着诗句。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李浩倡冲着江心喊。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西宁肯定听见了李浩倡的声音,接着“喊诵”。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李浩倡接着喊完最后一句。
人在大运动量的时候,说话会打乱运动者的呼吸,大喊大叫更是会消耗运动者的体力。果然,“喊诵”完李之仪的这首诗后,江里的西宁沉默了。
江水里的西宁停止了挥臂,仰头漂浮在水面上,随江水缓慢东去。
休息一会后,西宁继续挥臂前行。将近一个小时后西宁变换方向,向岸边游来。
李浩倡伸出手,一把抓住西宁的胳膊,用力将他拉上岸来。
上岸后,西宁伸出右手,用力抹去满脸的江水。
西宁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如果,李浩倡在西宁下水游泳前没看到他流泪,李浩倡一定会认为这是西宁眼睛不小心进水造成的结果;现在李浩倡知道,这可能是眼睛进水造成的结果,但更有可能是西宁痛哭过后的痕迹。刚刚被他从脸上抹去的水里,或许一半是他的泪水!
还是25年夏天的那个夜晚,李浩倡和曹佩璐说起多年前在江边陪西宁的那个中午,李浩倡十分自责。他觉得,他当时像个傻瓜,不知道怎么安慰西宁。眼见自己的发小在身边落泪,却毫无动作。要是现在,他肯定会给他一个有力的拥抱!毕竟,那种情况下,西宁更需要安慰,而不是什么怕被发现他的脆弱和悲伤。
曹佩璐却说,这也不全怪你。中国男人深沉内敛,表达情感的方式很少或者说不善于表达情感,特别是用肢体语言。
“我亲爱的、如外祖母一般慈祥宽厚的长江,我不知道你忍受了多少年大自然的风霜雪雨,也不知道你承载了多少人间的悲欢;但是我知道,公元一九九七年那个特别的五月,一个悲伤的青年,潜入你的怀抱,把他痛苦的泪水,流淌到你巨大透明的身体里……”
几年后,李浩倡在一段文字里的,记载了西宁的这次流泪。
两人坐在草地上抽烟。西宁眯着眼,望着宽阔的江面不说话,李浩倡不时扭头看看西宁,几次欲言又止。
一个信誓旦旦要和你结婚的人,不打招呼,突然和别人结婚。而你,是在她婚礼这天才知道消息的人!这种事,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一种极大的侮辱和伤害。想到这里,李浩倡以前对桑泓的好感顿时荡然无存。心里升起的只有厌恶和愤怒!
“西宁,难道你就不想……”李浩倡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什么也别想了,浩倡!”没等李浩倡继续说下去,西宁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已经这样做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什么,再做什么,都没有必要了,没有意义了!她这样做一定有她的理由。至于这件事对我的影响,我自己会慢慢消化。我现在唯一想做的,是尽快忘记她,就当我生命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西宁站起身来,拿起草地上的t恤,使劲地抖了抖,一边穿一边说:
“李浩倡,我们回去吧!”
两人顺江堤往回走。到红门路口,西宁往堤下走。
“到哪里去?直接走到广场那里再下江堤嘛,到‘北岸’去坐坐。我们好好聊聊下半年的油画大赛。”李浩倡在后面说。
“今天游泳有些累了,我先回六中宿舍休息一会,过几天……嗯,最多不超过一周,我到‘北岸’找你谈谈油画大赛创作的事。”
两人在六中校门口分手。李浩倡看着西宁往校园深处走去。
从背后看,西宁那一贯抬得略微有点高的头,今天依然高昂着,只是脚步没有平时轻快。
回到“北岸”,李浩倡向在吧台和领班说话的紫琼招招手,两人走进了一号卡座。
李浩倡的脸色不对!在bj路上分手时还神采飞扬的李浩倡,怎么仅仅去见了西宁一面,回来就神情大变。紫琼有点疑惑。
“怎么啦,浩倡?”紫琼伸出把手臂搭在李浩倡肩膀上问。
李浩倡小声把桑泓今天结婚的事告诉了紫琼,紫琼睁大眼睛,完全呆住了。
接着,李浩倡给紫琼详细讲述了西宁和桑泓之间这些年来的事。
“还有,她对西宁的情感,应该也不是假的吧,怎么在两人就要结婚前,却和另外一个人结婚了呢?!……紫琼,这算什么,欺骗还是背叛?!”李浩倡压低声音,恨恨地问。
“桑泓怎么可以这样!不论什么情况,要分手,当面提出来啊。这对西宁伤害太大了!”等了一会,紫琼接着说,“别说桑泓了,越说越生气!这样,你给西宁打个电话,我约上大家一块去打保龄球吧。”
“紫琼,西宁受的伤太重了,还是先让他独自疗伤吧,这几天别打扰他。过几天,我再去找他。”
整个下午,李浩倡几乎都坐在卡座一号,没怎么到其他地方走动。紫琼有时候到卡座坐下陪他说话,他也会回应,但是紫琼可以看出来,他明显地心不在焉。
当天夜晚,李浩倡和紫琼逛街经过“金手套”,到这个本该灯火通明的地方却漆黑一片。这和灯火辉煌的bj路门店格格不入。
去年,在这个工地,和南山、西宁一起工作的日子真是开心又充实!南山为这个工程倾尽心血,却被骗光所有积蓄。好在他没有倒下,还在继续做工程,看样子是要从头再来。
西宁呢,就桑泓如此对待他的方式,他受到的欺骗,似乎比蹇汉雄骗南山更恶毒、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