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些线条状的薄云,它们排列得出乎意料得规则,如同一圈圈缠绕的螺线。它们就像一张晒在天上的巨大渔网一样从沙漠天际的一端铺向另一端,正打算把整片符文之地上的东西一网打尽。几分钟前那里还是晴空一片,但现在这些云却突然出现,并把完整的天空割得支离破碎,更贴切一点的形容是:天空就像一面产生了无数裂痕的镜子一样即将破碎。
尼尔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天空,虽然祖安的一年四季几乎没有什么分别,下层居民眼里的天空和云总是灰中带棕绿,但却从未出现过这种景象,这些诡谲的现象似乎在暗示着什么剧变。
与之相互呼应的,荒漠边缘的那片胡杨林中的每棵老树都呈现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怪异姿势,尤其是它们落叶之后光秃秃的形象,像极了一群谢顶已久的驼背老头。它们无一不是弯着腰,就像趴在沙地上一样,用它们的“脑袋”紧贴沙石地,就像一群饥饿的觅食者嗅着地面,寻找任何能够果腹的食物,或者说是一群对某个主人屈膝臣服的走狗一样,摇尾乞怜等待着主人命令与施舍的可怜鬼。
不知所来的压抑感和窒息感突然侵袭而来。然而奇怪的是并没有任何风压造成这种感官上的压抑感。
恐惧源自于内心。
尼尔斯下意识地想要逃离这里,这种感觉就连他对祖安最臭名昭著的炼金工坊的恐惧都不可企及。但他早已麻木的双腿却拒绝了这个指令,它们就像那边的胡杨一样牢牢地扎根在了地上。
长尾鹰开始厉鸣。
这种象征厄运之鸟的叫声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被视为是不吉利的,而且它们总是叫得不合时宜。恕瑞玛的沙漠地带向来要比其它地方更早入冬,近极地的凛冬让这些留鸟都不得不选择向另觅新居。往常这个时候,稀少的食物已经让它们开始往北方越境了,它们应该把这些恐怖的叫声用在它们自己的漫漫迁徙上才对。
鬼祟的啼鸣就像某种信号一样激活了周边死寂的环境,枯树林光秃秃的错乱枝桠中响起了仿佛枝繁叶茂的梢冠才能发出的簌簌声;层叠的积云也开始变换它们的形状,从修长的网状变成了厚积云,然后拼成了死者冷风荡漾的鱼鳞云。
天空开始扭曲。尼尔斯无法分辨这些异样来自于自己的臆想和幻觉还是说确有其事,但遍布云线的浅色蓝天确实就像风暴略过湖面惊起的波纹一样持久不息。东边的天际就像是被压缩了一样厚重,而西方却像是被极度拉伸了一样稀薄。而这种情况也只是持续了半分钟,很快天空被扭曲的形态就变换了。
成千上万的黑色长尾鹰就像朝圣一样脱离栖身之所,厉鸣着朝扭曲的天空飞集过去。它们扇动的翅膀似乎引发了一场空前的巨大风压,荒地表层的所有砂石都仿佛战战兢兢地落荒而逃。但很快尼尔斯就发现这猛烈狂风真正的起因。
他右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蓝黑色的长线,这条线囊括了尼尔斯视野内能见的所有地平线,就像一道无边无际的深邃夜幕一样。长线正在向他扫过来,而且快得惊人——就在尼尔斯思索的这些功夫里,它的高度就已经像荒漠里的小山那样了。男人眼睁睁看着这条线逼近,快速吞没着沿途的所有障碍,并且以飞快的速度生长着。
再过一段时间,尼尔斯终于能看清楚它的真面目了。
滔天的黑色浪潮如同群山的猛兽般咆哮着突进,就像有人把整个征服者之海举到了天上,然后倾倒了下来一样。很快浪潮的高度就已经远远超过尼尔斯至今见过的所有建筑和山脉高度了,尼尔斯不无理由相信它的高度已经远远超过了那座传说中直达云霄的巨神峰,甚至能够和天空以及日月比肩。
透过浪潮的向阳面,尼尔斯只能分辨出跟随着汹涌波涛席卷过来的相当少的物种,他对看到的绝大部分生物都相当陌生。万里高空处的潮头似乎依旧沐浴阳光,浪潮顶部泛起的波涛还依旧能够闪出晶亮的浪纹,但再往下就是深海层,碧蓝到深蓝的过渡已经削去了大部分阳光,阴冷和黑暗开始统治这里;而再往下,就是令人恐惧的黑色。造成这种天然恐惧的,不是因为远离地面和天空,而是源于对眼前深海黑暗的未知。
愤怒的浪潮就像猛进的庞大机械造物一样撞在了尼尔斯身上,并将他吞没。这回他应该庆幸沙漠没有松开他的双脚了,否则他只能听凭漫无边际的潮水肆意摆布了。但新的问题接踵而来,从尼尔斯身边呼啸而过的深渊同时迅速带走了所有可见的光线,周围炽烈的白昼就像被黑色的深渊逐渐从眼前抽离,从海平面上折射下来的金色波纹继而也被周围的幽蓝笼罩。
在目之所及的光束被剥离的最后一刻,尼尔斯仿佛看到了那些形态各异的胡杨动了起来,就像一只只硕大无朋的蜘蛛一样。
噩梦开始降临。
强烈的深海恐惧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被释放了出来,他无从得知自己身处的地方距离海面到底有多远,抬头几不可见的波光也无法回应他。尼尔斯就像被困在某个万丈深渊中,他已经意识到这是梦境,他完全感受不到周围海水带来的极大压力,也没有浪潮撞击自己的疼痛感,但恐惧似乎在梦境之中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
那些胡杨变成的蜘蛛似乎就游曳在他周围,他几乎想象得到它们多手多足的怪异泳姿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多双眼正在一刻不移地盯着自己,就像盯着一顿豪华盛宴;尼尔斯不敢揣测周围究竟还有多少像这样对自己虎视眈眈的深海生物正逐渐将他包围,对光线的渴望在此刻也突然变成了惧怕。他无法想象在这样的深海中突然出现光束之后,自己亲眼看到那些奇形怪状的生物之后是否会害怕得失常,甚至直接晕过去——如果真是这样或许还好一点。
某种怪异的声音逐渐从远方传来,一开始尼尔斯以为是深海动物令人胆寒发竖的呼吸声,但当它环绕在自己耳边的时候,尼尔斯开始从中分辨出轻微的细沙吹拂声和少许鸟类振翅的声音。
冷风挟带着细沙从尼尔斯滚烫的脸颊上扑过,他开始从清晨的冥想中清醒——或者说是吓醒,这时候沙原的温度并不算高,但尼尔斯还是已经大汗淋漓了。没有炼金污染的沙漠空气确实加快了他对炼金毒素的代谢,但即便过了一整晚,他依然还能感觉到摄入过多炼金药剂产生的副作用令他在结束冥想之后时不时有干呕的冲动。
“微光”仿制药剂的副作用要比尼尔斯想象的更加顽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