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衲点明道:“关居士,你以有形的‘假我’,去寻访无形的‘真我’,自然是一无所获的。”
关昭垂首想了半天,困顿的抬头道:“大师,你这一会儿‘真我’,一会儿‘假我’的,关某愚钝,实在难以理解。”
“关居士毋须烦恼,一旦开始刻意追求真我,便离‘真我’越来越远了。”一衲禅师缓声道,“不求不取,方能破除假我,见到真我。”顿了顿,接着道:“《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有云,‘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即证得如来智慧德相,若是妄想执著,则不能证得。”
刀圣关昭沉默了半晌,忽得眉头一扬,肃声问道:“大师为何与关某说这些?”
青泥寺方丈一衲禅师仍不作正面回应,低首看刀,沉声道:“此刀纵横天下、所向披靡,曾于天烛国皇都上京挥舞斩杀重甲八千余人,刃藏九年,一朝出鞘,便同时击落两名剑仙,令天地为之震撼,‘天下第一刀’的名号当之无愧。如此神物,世间绝无仅有,若是轻易折损毁坏,并随意弃之荒野,岂非可惜?”
关老五“哼”了一声,振声道:“宝刀因战而损,得其所也,总胜过当一辈子屠狗刀、切菜刀!”
高僧一衲仍低着头,对着那柄稀世神刀说起了话:“你也是这么想的么?你是愿意一直在鞘中待着,还是想要出来杀人呢?”
年轻人魏颉见其举止奇怪,心下费解道:“大师为何要对着一把刀说话?”
一衲禅师慈祥的笑了笑,转头道:“关居士,你的刀说,他不愿再与人厮杀了。”
关老五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用鼻子出了口气,未等一衲把话完全说完,便从其手中夺回了本就属于自己的那柄“唯我独尊”,毫不客气的说道:“大师,这刀跟了我那么多年,我总该比你了解它!”
“老五!”被一衲禅师自幼养大的霍白瓷高声叫道,“莫对我师父无礼!”
脾气决计称不上“好”的关昭关刀圣肃然道:“我关老五虽然粗俗,却也不傻,岂能听不出大师的言下之意?大师一番美意,想劝我放下心中执念,得自在真我。可这‘真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弄不懂,也不想懂,我便是我,真的我也好,假的我也罢,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一衲禅师垂眉默然不语。
“大师以物寓人,想让我封刀退隐,呵呵,哪有那么容易?我与剑圣嬴秋恩恩怨怨了三十余年,岂是大师一番话便能轻易了账的?”关老五嗓音低哑深沉,“佛家讲求‘顿悟’,恕关某一介武夫没那点悟性,实在是顿不出来,让大师白费口舌了。”
一衲禅师长长的叹了口气,仍不放弃的试图劝道:“关居士,苦海无涯……”
“大师是想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刀圣关昭震声道,“好,就算我现在真的回头了,上了岸,又如何?就算我真的把刀放下了,成佛了,又如何?我关老五宁可在苦海里溺死,也不愿在岸上苟活!我不愿飞升当神仙,又岂会贪图变成什么佛陀?”
屋内众人尽皆瞠目哑然。
“大师,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么?”关昭眼神平和寂寞的说道,“但不管大师想说什么,我今日是决计不肯回头了,这屠刀,也决计是放不下了。”
“贫僧实已无话可说。”苦行禅师低声回应。
此刻,霍白瓷爱妻李秀兰的诵经声也停歇了下来,整个茶屋内顿时一片寂静,针落有声。
“老霍,我这人脾气臭、话直,这辈子也没交几个朋友,你算一个。”关昭爽快笑道,“你的茶有滋味,比酒好喝!”
个头不高且有些驼背的他蓦然站起身来,揉了揉女儿关樱的脑袋,欣慰道:“樱儿,爹这辈子最自豪的两件事,第一是娶了你娘,第二就是生了你。爹这就走了,日后你务必要保重自己啊,就算没当上那天下第一刀修,爹爹也不会怪你的。”
布衣关樱用力拽住了父亲的一条干瘦胳膊,两排牙齿紧紧咬死,眼圈通红,脸色凄苦,表情狰狞的说不出话来。
刀圣关昭此生最后看了爱女关樱一眼,咬牙把心一横,重重甩脱了女儿的手,头也不回的朝茶肆门口走去。
只见一名身穿破旧麻衣的佝偻老人,右手握着那柄陪伴了他多年的神刀唯我独尊,独自一人缓步从那间名叫“且将新火”的小茶肆里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