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朝一百八十二年,夏,夏东域览沧州大湖郡惠山县金易乡。
金易乡东市乃是有着纵横十几条街道的坊集,与西市一样,非居民坊街,专为生意所在,有酒肆、客栈、茶馆、戏楼、米铺、炭店、香料房、药铺等等。天还没亮,赶集的人已挑着担涌了进来,稍微晚点根本占不到地方。与此同时,各家店铺后院也开始忙起来,人们快速起床梳洗,先上香拜祖神或业神,方才热灶,烧水的烧水,揉面的揉面。
啪!
神龛前,年老师父一巴掌打在徒弟脑门上,原本睡眼惺忪的徒弟被打得立马清醒起来,站在原地拘谨着身体低着头,双手持香一动也不敢动。
老师父苍老声音异常平静:“如你这般,过些年我就算把店铺传给你也没用,到时业祖不喜欢你,不给你生意做,我这一脉到头来还要衰落……一点都不虔诚。看看对门木工铺,三天两头几个生意,就是因为他不拜祖神也不拜业神,待事无心无诚。难道你以后想和那小子一样么?喝西北风去?他还有手艺,你呢?凭你本事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说到这里,年轻徒弟响起了肚饿之声。
虽然肚子很饿,但他更受不了师父这喋喋不休的声音,瞥了眼附近灶台上的面,小心翼翼道:“师父,面快凉了,您胃不好,趁热先吃……”
老师父“嗯”声转过去,随即身体一僵,猛转过来给了徒弟一大耳刮。
“混账东西!”
徒弟委屈巴巴,可惜他阅历浅,直到掌印消掉都没明白过来。
天微微亮时,整个金易乡各个村的人都涌进来赶集。
直到一个领着孩子的妇女敲响门板,夏氏木工铺才打开第一块门板。
里面探出个少年脑袋,一脸惺忪,头发也有些乱。
妇女旁边的孩子一看不禁笑道:“星烛哥你好懒啊,太阳都快出来了还没起床。”只是话才出口,小孩就被其母掌尖敲了下嘴巴:“没礼貌。”妇女将篮子中的蔬菜提到少年跟前道:“小夏啊,每天别那么晚睡,早睡早起,这大早上全都是人,人如水,水主才,生意好点也能提前多攒点钱买房娶媳妇啊。”
夏星烛一看篮子里的菜,连忙揉揉眼,请母子二人进来。
“李婶你这让我怎么好意思呢,先前问叔借的钱还没还呢,还一直带菜……”
“什么钱不钱的,你叔又没把你当外人,钱没了可以再挣。再说了,要不是你点醒了叔,他也不会出去做生意,我们家日子就还和先前一样难过,拿着拿着。”
“要不是叔,我在那荒山野岭就死了……”夏星烛只得接过:“叔回来了吧?”
“没呢。”
“不是说这两天回来吗,按理昨天就该在家了啊。”
“做生意就得应酬,现在生意大了事情也多,哪有那么准的……”李婶边说着,边下门板,将店铺大门打开:“做生意门庭就该敞亮。”
“乡里附近有镰匪嘛,我是担心李叔。当然我知道,李叔他有摔跤游打技艺傍身,山里独狼都近不了身。”夏星烛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指着墙角桌上的门神年画、角落里竖着的一堆门神木符,转移话题道:“又不是过年,平常我这里生意冷清,什么时候开门都一样,您啊,不用忙活,我自己来。”
“可惜了,你这门神雕刻与绘画手艺没的说……”
夏星烛无奈笑道:“确实可惜,我这手艺,敢打包票,不说在整个徵朝,至少在整个览沧州都独一家……只是本地人家里有家神,村里祠堂有祖神,土地神,山神,开店的不拜家神就拜业神,县里有财神,郡里有城隍,保佑的也都是门庭安生,六畜兴旺,五谷丰登,生意兴隆,我这门神啊……”
李婶帮忙收拾了下道:“奇怪了,你怎就不刻财神啥的?”
夏星烛摆摆手:“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这手艺要能画能刻,严格来说不是木匠。您前些时日问我,为何不把门神张贴门板上,或者把门板给雕刻上门神。其实也很简单,做的门神要传神就得雕得出神,出神说明这东西上有神。门神是我们业神,整个店就是神龛,哪有把业神挂门口的?别人能请,可我不能挂,这是不敬,业神要生气的。”
“生气又怎样?顶多不给星烛哥你生意做,爹爹说了,事在人为,活人还能让这事给饿死不?”李婶的儿子李庆弓说道。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你这孩子!”李婶皱眉戳了戳李庆弓脑袋。
夏星烛上前捏着李庆弓面孔道:“别人家的业神都是先人成圣,通常只有一个,我们这一行的业神有两个,都不是人。”
“那是神仙喽?”李庆弓疑惑道:“青面獠牙怎长这样?”
“门神无相,面容千变万化。”夏星烛嘿嘿一笑,讲起了师父传下的故事:“不过成神的话那是后来事了。成神之前,他们是开天辟地以来就有的鬼王,守在一座叫度朔山的岛上,上面长着一棵天地开辟之初就有的大桃树,吃上一颗桃,就能具备形体。那时还没人呢,只有很多邪神,但阴阳两隔,邪神没法为祸人间,只能在荒凉无比的灵界徘徊。为了到人间去,他们纷纷来偷桃子吃。两个鬼王就封锁岛屿,只留东北一扇门。一个拿桃木剑桃木枪镇着门,把打趴的邪神用桃木枪串起来扔海里喂毒龙;另一个拿桃木弓和芦苇锁守着桃树,邪神来一个打射一个,全部捆着扔山上喂黑虎。再后来人间有了人,灵间鬼就多了。但凡能成鬼都有原因,有些鬼被鬼王审问后留在岛上看守,还有些呢确实有冤情。于是鬼王给了桃子,让他们回到人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怎么回去呢,度朔山东北不是有鬼门嘛,这鬼门直接通孽债之人家门。后来一个不小心,朔山上的鬼就瞎跑出来捣乱,两鬼王就告诉人间百姓,让他们画和雕刻自己的像贴挂大门,这就没事了。再后来,家家户户都贴画挂像,两鬼王也就成了鬼帝。帝在很久以前,就是神的意思。”
徵朝这片土地的历史源远流长,也有诸多神话,却没这般的。
李婶倒也是头次听说,听得入迷,旁边的李庆弓听得含手指,直勾勾看夏星烛道:“星烛哥哥,那桃子应该很大很香很好吃吧?”
屋内一静,旋即“噗嗤”声起,李婶和夏星烛都被逗笑了。
天已亮,日出东方,雄鸡未唱,天下未白,今日是个阴天。
母子二人要去赶集,没再多停留,临行前夏星烛拿了两块刚做好的“小桃符”塞入他们手中,随后站在门口看其远去。
待看不见背影了,方才伸个懒腰,给门口月季浇了水,回到后厨准备烧粥喝。
也不知怎的,火折子耗尽了就用火镰,可火镰怎么擦都没用。
点不着柴,他肚子干饿得咕咕叫。此时外面声响繁杂,街上彻底热闹起来,敲锣打鼓,似比往常繁华,而守着冷灶台的他,越发心烦。
心烦,则意乱,各种事浮现脑海。
他能有这样的手艺并非天才,只因为他师父是非遗传人。
从师父那里继承了传世的“鬼工笔”,一头可装毛笔,另一头可装刻刀。结果因为这手艺跟不上时代,他还要坚持,就真的饿死了。醒来后,他不光身体变成了少年模样,还落到了一片荒山野岭里。同样饥肠辘辘,差些饿死,幸亏当时作为猎虎的李大叔将他救下,带出山岭,一路帮他,直到……他在这东市开店。
“说起来,和李大叔也有半月没喝酒了……”
想到李大叔,他就心头一暖。就把手中没用的打火石扔掉,从单薄青布衣中掏出块布帕,打开,里面是两大一小、外圆内方的两枚银钱,上下写“徵”“朝”,左右写“百八”“五六”,大的后背写“壹百钱”,小的后面写“伍拾钱”。
“夏星烛啊夏星烛,你是不行也不亮”
他苦笑,笑自己和这火折子、和这打火石一样无用,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再愤懑都只能无奈。也许,只要放弃这样的所爱,随便找份差事都能养活自己。甚至有这手艺在,随便投身个木匠行当都可以成为大师傅,过得不错。可……那又怎样呢?他就是爱这个,这是他的信仰,是他的爱好,是他的执着。放弃这个,他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放弃这个,那过去这么多年的努力、为此都能饿死的坚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