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六等人钻进主船的第二层操作层,隔着细小的窗户查看外面的情形,海水依然像是煮开了的汤一样起伏不定,但是那些漩涡在喷射水柱后都偃旗息鼓,像是一个疯狂奔跑的人终于精疲力尽停下了脚步,但是海风仍然呼呼的刮着,虽然只是从小窗中刮进的风,仍觉得脸上像是被钝刀剐蹭了一样,顿饭之后,天色虽然仍旧暗红,但风声逐渐减弱,海面也逐渐平稳,外面滴滴答答的下起了小雨,众人试着走了出去,风已经很小,暗红的天色像一个盖子一样笼罩着这片大海,海面上仍有不知名的死鱼漂浮着,只是海水的颜色变得更蓝,蓝的像是一个神秘的人一样看不通透,众人惊魂稍定,打算解开绳索和铁链立即起航,尽快离开这片不祥的海域,刚刚将船之间铁链解开,有人惊呼一声,所有人顺着他的眼光看向不远处的海水,竟然变成了一片黑色!
像是在海底打翻了墨汁一样,依旧不断缓缓地蔓延,蒋六发觉有异,未敢轻举妄动,不过盏茶功夫,一大片海域都变成了黑色,像是某种毒汁,又像是下方有一个巨大的黑影,一个船员大着胆子用绳索系在木桶上扔到了海面提上一桶水,发现桶里的水还是蓝色,也没有异味,众人不解,蒋六让众人提高警惕,水手下底层,准备随时启航疾行,这种海水变黑的情况更是闻所未闻见所不见,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甚至不像是现实更像是远古的神话。
众人心中忐忑不已,甚至有人猜测是不是海底的魔鬼出了洞窟,还有人说是船队经过这里惊动了海神,蒋六对这些荒诞不经的猜测并不相信喝令众人不准惑乱军心,众人才不再议论,蒋六感觉如果继续停在此处,不一定还要发生什么怪异危险的事情,远洋之中,不管发生多么怪异的事情于情理中而言都不算怪异,毕竟没有人知道大海深处到底是怎样的。
于是他下令一条船先启航向北按照预定航线行进,这条船的船员都忐忑不已,有些水手体若筛糠,感觉蒋六是要让他们去送死,但是又不敢不听,碇手连忙起锚,其他船员都战战兢兢的爬进船里面开始踩踏轮桨,逐渐驶离,这条船走出十余丈,众人见无甚异状,也都纷纷起锚,准备离开,这时,海水忽然开始冒泡,像是下面有一只巨大的海兽在呼吸一般,而且一眨眼功夫,整个黑色的海水都开始冒泡,水色也变得更加漆黑,就像是这片海水将黑暗吸纳了进去,浓的像是墨汁一般,蒋六冷汗不止,情知此刻必须决定去留,走或不走都有可能发生危险,自己作为整个船队的老大必须担负起责任,其他人都等着蒋六,他微一沉吟,断然下令,迅速驶离这片区域,但这片黑水区域极为广阔,周边目力所及之处皆为黑水,所以也只能按照既定航线行进。
先行的那条船停在三四十丈外忽然不再前行,像是在等着汇合蒋六一众,剩下四条船蒋六主船在前,其他三条船紧随其后,但在超过那条船时,蒋六心中一动,那条船依然停在原处不动,而且整条船悄无声息,蒋六立刻下令缓行,三条船同时掷出长钩勾挂在那条船上,并让船上一个身手敏捷的船员攀爬过去查探情况,但此人走进那船舱里便像是掉进了窟窿里,完全没了声息。
蒋六也不禁开始慌乱,此时身边的部领瞪着眼睛像是呆了一样拉了拉蒋六的衣袖,抬起颤颤巍巍的手臂指向左边的一条船,蒋六看他神情如此怪异连忙看去,只见那条船上甲板上的船员全都无声无息的或躺或跪或者像是面条一样靠在船帮、船桅上,脸色发青,一脸恐惧,眼睛瞪得如同铃铛一般,但眼神却极为空洞,像是被抽空了灵魂一样,眨眼功夫其余四条船上在甲板能看得到的船员全都变成了一个样子,同样的表情、眼神,紧接着这种诡异的事情像瘟疫一样蔓延到蒋六这条船上,蒋六身边除了已经下了底层踩踏轮桨的,其余如艄公、碇手、缆工等都一个个趴着、躺着、跪着一脸恐惧的瞪着前方,蒋六想要说什么,忽然觉得喉头像是塞了一团烂泥完全发不出声,紧接着内心的恐惧如同魔鬼一样瞬间吞噬了自己,仿佛恐惧本身变成了一个罩子牢牢的将自己困在了里面,自己虽然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但眼眶传来的疼痛感能猜测到张开的幅度已经快要迸裂,自己的身体像是一下子被冻结了一样变得僵硬和无法动弹,再一眨眼功夫,自己的眼前出现了无穷无尽的恶鬼和魔物,滴着毒液的獠牙、锋利的锐爪、还有凌厉而邪恶的眼神、或庞大或扭动的各种妖物躯体像是被从妖魔之国释放出来瞬间到达了自己的眼前,全都要来噬咬自己的身躯!那一刻蒋六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只能看到眼前的种种恐怖景象,那是种从内心透入骨髓里的恐怖,甚至觉得死去反而是一种最幸运的选择,但不久便失去了意识,也许是掉入了混沌之中,其他人也都一样全都陷入了晕厥……
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蒋六睁开眼的时候身边已有几个人睁着眼坐了起来,只不过还在发着怔,像是刚睡醒还有些迷糊,蒋六向四周看了看,阳光明媚,天色蔚蓝纯净,没有一丝云彩,海风徐徐,像是情人的手一样温柔,海面平静如常,不时有海鸟飞过发出低鸣,整个天地间都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平和,蒋六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身体有些酥软,只能继续保持靠在船帮坐着的姿势,想要呼唤其他人,刚刚张口,便发现声音非常嘶哑,嗓子像是多年未浇水的土地般快要干裂,只是发出短暂的嘶哑声,只不过这嘶哑声已经让身边发怔的船员都回过了神,看他们的神情和张口欲语还休的样子应该和自己的情况都差不多,蒋六抬起手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大家暂时别动,先让自己的身体恢复知觉。
船上除了一些细小的零碎不见踪影了之外,并没有什么大的损失,五条船整体都没有大的损坏,除了个别船帆有些裂口,船帮有些不严重的裂痕,甲板上有几条早已死去的海鱼发出淡淡的腥臭,不少人身上粘着一些白色的鱼鳞在阳光照耀下泛着银光,脸上有些划擦的伤痕。
差不多过了半个多时辰,蒋六和几个身强体壮的水手先站了起来,蒋六指了指嗓子,和几个人进船舱喝了一些水,然后身体像是沙漠里的近死的枯木忽然浇了水一样恢复了力气和声音,等其他人醒来恢复了正常以后,大家坐在一起喝了水吃了些东西,清点之后所幸没有人失踪或死去,船也都基本上完好无损,简直像是奇迹一样,遇上那样可怕的风暴和怪异的景象竟然能活下来,只能说是受到了海神的眷顾。
但奇怪的是,有一半人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记忆只是截止到无数小漩涡出现,其他便什么都记不起来。至于之后的水柱,巨大的水龙卷还有黑色的海水尤其那些眼前的妖物恶魔,都没有任何印象,另一半人包括蒋六在内却对那些都记忆尤深,仿佛做了一个噩梦,但那噩梦却印象深刻难以忘怀,好像在记忆深处扎了根一样,另一条船上有两个海员却一直没有醒来,像是进入了沉沉的睡眠,直到船队即将到达琼州时才苏醒,但醒来后神智已经混乱不堪,说话颠三倒四,口齿流涎,无疑便是骇疯了,蒋六在回到广东后,将两个骇疯了的船员送至家中,各自给了丰厚的银饷作为抚恤,之后,蒋六只在沿海出航,再没有去过南洋诸地。
一壶酒,已经空了。
蒋六的这段旧事好像随着杯中酒也送进了钟离行歌的内心。
虽然不曾眼见,但蒋六的叙述细致翔实,几乎能够感受到那时的凶险。
蒋六叹口气道:“随后几年,那五条船上的兄弟们陆续离开,很多都是得了一种全身疼痛、最后内脏尽皆溃烂的怪病而受尽折磨死去,至今无药可医,我这几年赚的银子有一半以上都给了他们,希望能找到名医为他们医治,可这些年遍走江湖,寻医问药,始终没有人能医治得了,甚至连那是种什么病都不清楚,这么些年来我一直都觉得,是我给他们带来了厄运,我不知道那种诅咒一样的怪病何时轮到我自己,有时候甚至觉得那像一场梦,如果没有那些死去的旧人,我也几乎快要分不清,那年是否真有过那样一场经历。”
蒋六沉默片刻又抬起头看着钟离行歌道:“但无论如何,那片漆黑的海水,还有众人忽然陷入的幻境一定极不寻常,还有在我们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虽然无从知晓,但有时候总觉得,那时一定发生过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某些事情。”
钟离行歌一直都在很认真的听着蒋六的这段经历,尤其听到那篇漆黑的海水还有蒋六所说的那种幻想,无一不让他想到“暗水”这个神秘而又可怕的组织,虽然南洋与内陆相隔千万里,何况那只是一片无人知晓的海域所发生的异变,但却又好似和暗水有某种关联,可是想来,为何要起名“暗水”,到底有何深意?
本来关于暗水的一切都似乱麻一般,听过这段经历却又不由得想和暗水关联在一起,应该不会那么巧,钟离行歌敲敲脑袋,不想让自己继续苦思冥想,很多事情,如果自己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想。
钟离行歌虽然不愿再想和暗水的关联,但想到那片冒泡的黑色海水还有眼前出现幻象和晕厥的船员道:“那种黑色海水是怎样形成的恐怕很难说的清,但依小弟猜测,那种黑色海水一定有某种易于使人致幻的类似药物的东西,南洋终年炎热非常,那种黑色物质一定是随着蒸腾的水汽随口鼻流入身体,而蒋兄说到的那些妖物幻象既然恐怖异常,给人在瞬间带来极大的震撼和几乎难以承受的恐惧,精神近乎崩溃,那么晕过去倒也尚在情理之中,有些人受到重击也会有失忆的情况,可能是因为在这种震撼之下,有一些身心较为脆弱的人无法承受而失去了那些恐怖回忆,也有可能是身体的一种自我保护也未可知。”
蒋六皱眉道:“赵兄弟的推论倒是颇为独到,只不过是如何得知。”
钟离行歌道:“小弟也只是妄加猜测罢了,曾听一位江湖异人说道,在天竺以西某国一邪教存在一些神秘的仪式和教会活动,其中便有焚烧某种特殊香料而吸食烟雾的仪式,在大量吸取后,这些教徒会进入一种癫狂的忘我状态,眼前会出现该国所信奉的邪神,总之极其诡异,所以小弟便猜测可能那些黑色的海水便是类似那种特殊香料的物质。”
蒋六听后沉吟不已,然后金大少打着呵欠走了出来。
金大少倒也是健谈之人,虽然乐享吃喝玩乐,但自小也饱读诗书,游历丰富,三人在这一路上便山南海北,海外奇闻等畅聊不已,倒也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意,不过只有钟离行歌自己的心里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和谁都可以相见恨晚,至少让对方这么觉得,可真正让他相见恨晚的人,又在何处呢?偶尔他希望那是个女子,但他又担心会碰上这样的人,钟离世家的家规,已有钟离明月作前车之鉴,虽说是误打误撞碰上了圈套,可是于单纯二人感情而言,何尝不是钟离家规所限,这是每一个人钟离外出子弟不言的禁忌。
不足半月,船已将近皇城,天气与江南春色迥然不同,仍是寒冷异常,北风呼啸,河道仍有浮冰,蒋六和钟离行歌站于船头笑说终于即将进入京城,一桩买卖结束也就可以回杭州踏春了,金大少更是盛情相邀他们二位到家中一叙。
钟离行歌满脸愉悦,但暗中却多加了十二分的小心,虽然此事已经做得很机密,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暗水这种组织,难保不会察觉到蛛丝马迹,虽然京城已在眼前,可是危险也有可能伏在暗中伺机而动,毕竟这一路上太顺利了,就算是冬天强盗土匪都不愿出来,但钟离行歌心头像是挂着一块石头,总觉得接下来,才可能是步步血溅的凶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