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第五层楼的入口,借着顶上荧灯的微光,观察着面前这道门。
与普通的门不同,这是一道石头做的门。
石门上若隐若现的花纹,让他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你么?
他将手放到石门上,感受着传递回来的信息。
连你也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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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你叫我来这儿干么?”
他站在曲折山路的尽头,疑惑地看着面前那道厚重的石门。
记得上一次来禁地,还是自己带她来的。
阿九伸出白玉般的纤手,轻轻抚摸着石门。
“因为这里面······藏着我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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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
他听不大懂,但也没有多问。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她的明眸上。
自修习《藏心诀》后,阿九外溢的眼神开始内敛,即便是内行,不仔细分辨,也察觉不出她已练成瞳术。
自己想出的这个法子,看来是有效的。
他不无欣慰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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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上的禁制,是二师兄刻上去的吧?”
阿九收回手,试探着问道。
禁制?二师兄?
他微微一惊。
师妹入门才仅仅一年,懂得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不,应该是过多了。
“是······的。”
他老老实实回答道。
阿九笑了笑,伸出右手食指,临摹着入石三分,宛如镌刻上去的一笔一画。
画术!
好生了得的画术!
不愧是二师兄的独门秘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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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入门晚,虽然没有见过二师兄,但却没少听过他的传说。
如果说,大师兄的“一字刀”是和师父合著。
那么,二师兄的“画术”,则完全是凭借一己之力独创。
而且······
这门“画术”,迄今除了他本人外,根本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学会!
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会像他那么痴······
画痴、情痴、人更痴!
是为“三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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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师父带着老大街头厮混的日子,二师兄就已在同一个市镇上卖画为生。
不过那时候师父还没有得道,是位偷鸡摸狗、招摇撞骗的“老不修”。
二师兄当然也不认识成天混吃混喝的“老不修”,更遑论屁颠屁颠跟在后面,满脸都是鼻涕的“傻冒”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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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师兄父母早亡,很小就不得不出来做事谋生。
搬货、拉车、洗碗、跑腿、杂耍······
只要能挣口饭钱,他什么苦活累活脏活都干。
日子虽然过得很艰辛,甚至常常食不果腹,但他却活得很开心。
因为他每天都能做一件自己最喜欢做的事儿。
画画!
他自小便在绘画上崭露出过人天赋,只因家境贫寒,一直未得明师指点。
但他悟性惊人,仅凭自学和勤奋,就远胜受过私塾专业教育的同龄人。
每天干完繁重的劳役,他就会胡乱往肚子里塞点东西,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到河边泥地里画画。
没钱买笔,就折柳枝代替;没钱买纸,就用泥沙为笺。
由于闲暇苦短,他甚至干活的时候都不忘作画:
跑腿的时候,他可以以指代笔,凭空虚画。
洗碗的时候,他可以搓搓洗洗,涂抹油画。
还有的时候,当他搬运着沉重的货物,实在腾不出手来,便在心中模拟幻画——据坊间传闻,西洋的抽象画就是这么诞生的。
······
十年后。
他画艺有成。
被当地人誉为“小画师”。
也被人戏称为“小画痴”。
闯出名号后,他便在自小玩到大的杨柳河桥头摆摊设点,替人摹绘肖像,靠赚取微薄的画酬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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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清晨,还没有接到任何一桩生意的“小画师”悠闲地坐在桥头,拿着画笔在草纸上随意挥洒,自娱自乐。
他其实早已囊中羞涩,但并不担忧今天会不会开张,能不能赚到饭钱。
他心中一向只挂念画,也只容得下画。
只要有画可画,吃不吃饭又有甚么打紧!
他小时候就常常饿着肚子画画。
记得在那个时候,自己最喜欢画饼。
油饼、烧饼、煎饼、土豆饼、鸡蛋饼、千层饼······什么饼都画。
画饼充饥!
更何况,他现在兜里还剩一块钱——那是今儿早没吃饭省下的,至少下一顿最便宜的面条还是有着落的。
“小画师”正安心作画,一名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老头儿忽然一屁股坐在他对面。
“小画痴,不不,小画师,听人说你画画儿不错,”老头儿挠挠乱蓬蓬的头发,大声嚷嚷道,“来来来,今儿就替我老不修,不,老头子画幅遗像······仪像。”
客人光顾,虽然说话、举止都有些颠三倒四,但小画师还是立即停止了写生,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好的,您老请稍坐。”
他上下观察了一下老头儿的形貌,随手揭开一张崭新的宣纸,提笔勾勒起来。
他画功自成一派,干练、简洁,却又极为传神。
“唰唰”两笔,一个活灵活现的惫懒老头儿模样便跃然纸上。
小画师将画板转向老头儿。
“老先生,请问这幅画您可满意?”
老头儿用极度挑剔的眼光盯着画像横看竖看、上看下看,眉峰紧锁,嘴里还不停唠唠叨叨。
最后他终于展开眉头,勉强道:“还算······马马虎虎吧。”
得到顾客认可,小画师卷好画,递给老头儿。
“老先生,您请收好······一块钱,谢谢。”
一幅画他向来只收一块钱。
老头儿毫不客气地将画揣进怀里,伸出右手道:“一块钱就一块钱!”
然而,他向上箕张的右手却空空如也。
这是什么意思呢?
小画师迷惑了。
老头儿很快就等得不耐烦了。
“一块钱就一块钱呗!快给啊!”
“老先生的意思是,”小画师望着他一无所有的右手,揣测着问道,“应该晚辈向您付钱?”
画师向客人付钱······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真是岂有此理!
老头儿居然“恬不知耻”地点点头,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生平首次遇上“霸王画”,小画师既不着急亦不着恼,好笑之余,还是有些想不通。
“可是老先生,为什么该晚辈付钱呢?”
他准备询之以理。
“为什么?”老头儿狡黠地一笑,“因为刚才为了配合你这位小画痴作画,老头子可是饿着肚子做了回人模啊!”
“人模?”
孤陋寡闻的小画师显然对这个新鲜词不甚理解。
“没错,就是人模,也就是摆设的意思啦。”老头儿见他依然一脸茫然,鄙夷地道,“唉!这是未来······日后的专业流行语,说多了你这个小年轻也会不懂!你只要知道人模当然不能白做,需要付钱就行啦······更何况,我老人家只收最廉价的区区一块钱而已。”
小画师稍稍思索了一会儿,他纠结的并非仍不大懂的什么“人模”,以及“该不该向人模付钱”的问题,而是······
唔,老先生适才说······他还饿着肚子啊!
他其实也没吃早饭,老头儿的这句话令他同病相怜、心生恻隐。
他从身上摸出唯一的一块钱,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地递给老头儿。
“老先生,这是您的酬劳,请收好。”
他似乎忘了,这块钱付出去后,今儿最便宜伙食便没了着落。
老头儿面无惭色地一把接过,站起身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揣着钱和画,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我是不是礼数欠周,有甚么地方做得还不够好?
小画师望着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屑再打的老头儿背影,陷入深深的自责和反省。
忽然,他恍然大悟。
是了,我竟然忘了向做了“人模”的老先生道声“谢谢”,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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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年,小画师渐渐长大了,出落得个子高挑,俊雅飘逸。
一如其画。
他的画风日趋成熟,落笔疏放有致、洒脱空灵,风格独特,俨然自成一家。
所有的变化中,唯一不变的就是他每日依旧坐在桥头,为他人作画。
一幅画还是一块钱的价格。
成名之后,远近慕名而来求画的客人络绎不绝。
甚至有人不惜千里长途跋涉,只为购得小画师不费半盏茶功夫的一卷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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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春光明媚,小画师一大早来到桥头,趁着难得的片刻余暇,负手观看河里嬉戏的游鱼。
记得,曾经有一位流浪画师问过他这么一个问题。
“小画师,你可以两笔画出鱼的心情么?”
心情?鱼的心情?
他沉吟不语。
以他当时的造诣,粗粗两笔,的确可以轻轻松松将一条鱼画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但画出鱼的心情么······
难道······鱼儿和人一样,也会有心情变化么?
如果有,鱼儿的心情又是什么呢?
他思索着以前从未想到的这些问题。
和人不同,鱼儿不会说话,也不会做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是千篇一律、生死不二。
然而从鱼儿游动的种种姿态,他能感受到它们的心情,体会到它们的欢快、愉悦、惊恐和害怕······
尤其是每当艳阳高照时,鱼儿的心情就会变得很不错,喏,就像今天一样。
“我需要画三笔。”
他慎重地如实以告。
两笔正拓,一笔反衬,如此才能充分显现出“鱼心”。
流浪画师摇摇头。
“曾经有人,仅用一笔就画出了鱼的心情。”
一笔就能画出“鱼心”?
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画境?
他满面惊讶。
“这种画境,”流浪画师显然洞悉了他的想法,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就叫‘入神’。”
“唯有‘入神’,方能画出真正的神来之作。”
“入神?”
小画师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没错,入神。”
满脸胡子拉碴、潦倒沧桑的流浪画师来了劲头,神采奕奕地高谈阔论起来。
“常言道:‘画人画皮难画骨。’”
“其实,真正难的不是画骨。”
“而是画神。”
“但要画出一个人的神采、气质、风韵,恰如其分、不偏不倚,就需要画师率先进入这种‘入神’的境界。”
“唯有‘入神’,方能‘画神’。”
唯有‘入神’,方能‘画神’。
小画师默念了一遍流浪画师喜欢的这句口头禅,认真思索着。
流浪画师继续说教。
“然而,‘入神’之境可遇不可求,必须集‘天地人三合一’的特殊情况下才有可能达到,我这一生中······”
大叔开始唏嘘。
“我这一生中啊,也仅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进入过一次‘入神’,留下了半幅未完作品。”
半幅作品?
“那半幅画呢?”
小画家追问道,他很想看看‘入神’状态下画出的作品,该有多么惊艳,多么了不起。
“那幅作品啊······”
大叔长长叹了口气。
“唉,后来每次面对这幅残缺之作,我都迫不及待地想将它续完,但每一次都感觉力不从心、难以下笔,每一次都不得不中道放弃、怅然兴叹。有一回在急怒攻心之下,竟然如中魔般将画卷撕了个粉碎······”
大叔闭嘴不言,眼中露出痛悔之色。
剩下的有些话他没有说,也不想说。
再后来,他就开始流浪天涯,四海为家。
去寻找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入神”。
亦或是逃避那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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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师,替我要绘张画儿。”
一个动听悦耳的声音将他从“出神”中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