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只剩下一人,阿辛再也忍不住,嚎啕出声,以掌掩面。
那是他一生的遗憾。
他为某人点了一桌子菜,那人却瞧不上他这个鼠辈,未吃几口便走。
他当时心中其实是高兴的。
这大月王瞧不上自己这种躲在阴沟里使坏的鼠辈最好。
若堂堂帝皇还要和自己这样的鼠辈搅和在一起,用坏人去管那好人,看着“维克拉姆”那样的恶棍教训自己的子民而不出声,那才叫完蛋了。
别说拉西瞧不上自己,他自己也瞧不上自己,若不是万不得已,他压根儿就不想干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买卖。
但他没得选。
那天黑云压城,一双双灰溜溜的眼睛都盯着他的后背,都把他这个最弱小的家伙推去前面,都盼着他被“铁人”们一枪崩了见个红。
而见“铁人”没杀他,还给了他把枪,那一双双贪婪的眼睛又盼着他露出破绽或自己撞死在墙上,好扑上来将他活剥个精光。
没办法,他只能豁出去了,然后一路狂飙地做到现在的位置上。
尼哈克的总督府就坐落在他的家门口不远,住在那里的公爵却从未瞧过他一眼。
而拉西是躲在下水道里的他,唯一不用抬头就能瞧见的月光。
那家伙固然不是圣人,可却也有自己的闪光点,而这也是他一直以来不求回报地资助那家伙的事业的原因。
乃至于他反复告诫手下注意吃相,注意体面……也是想着有朝一日能体面地坐在那个月王的面前,和他谈笑风生共饮明月,而不被视作那将军一生的污点。
拉西也确实没辜负他,带着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白眼和背后的指指点点,硬生生在猛犸州杀出了一片所有小老鼠们都没见过的未来!
他们几乎就要成功了!
皇帝被赶跑了,威兰特人也走了!
然而眼看着那梦想中的乌托邦就要实现,却在最后一刻轰然崩塌!
阿辛的情绪再也按捺不住,抓狂的恨不得拆了整个书房。
“……我特么的……就不该放你北上!何苦去救那些该千刀万剐的种!就让去他们死!就让他们自己和自己杀个痛快!杀的尸体飘满永流河的芦苇荡!”
“是我害苦了你!啊啊啊!”
库纳尔一直守在书房的门口,闭着眼睛默不作声,似是冥想一样。
他没去听老板在里面做什么,也不愿意去听,就这样从白天守到了天亮。
当门打开的时候,他见阿辛的眼圈是黑的,不由有些心疼。
他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只替自家老板觉得不值。
“老大……”
阿辛拍了拍他肩膀,在他耳边嘱咐几句。
库纳尔先是错愕,随后眼睛越来越亮,挂满横肉的脸上渐渐放出凶芒。
那个曾经仅用一发子弹就管住上万人的小老鼠,如今却有人觉得他拎不动刀了。
一切就如那天雨中一样——
他的老板回来了。
“遵命。”
库纳尔抱了下拳头,大步流星走出门外,食指将勒在脖子上的领带松了松。
阿辛注视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神色一片漠然。
他发现只要不把那些人当人,就当成一匹套着鼻环的驴来管,一切反而会容易得多。
就得用一根胡萝卜牵着他们走,再用鞭子狠狠抽他们屁股,看着他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欢呼一会儿闹。
而一旦把他们当成人善待——
那坏大事儿了。
他们要“倒反天罡”。
他们要把人开肠破肚看看。
这一晚上他只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们兜兜转转了一圈,用行动证明自己是配得上这份苦难的。
包括他自己。
错的不是学生,也不是老师,甚至不是被裹挟其中的各个阶层。
他们只是以一千根柱子为核心,演化出了一套服务于丛林法则的底层逻辑。
这个底层逻辑就是越坏的人越好命,越无底线的人爬得越高。
基于这条底层逻辑,他们演化出了一系列比动物行为更复杂的理论工具。
前者是不变的道,后者是千变万化的术,两者共同构筑了一座看不见的牢笼,而家人会的那套东西充其量是个术罢了。
不把这个牢笼打破,别说联盟的思想没用,就是数万个光年外的外星人来做慈善一样没用,再先进的思想都会基于那套最核心的“道”,被转化为“驭人之术”。
至于被外星人“吃掉”,那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毕竟当他们连自身的存在都消失的时候,依附于精神的牢笼哪怕存在也失去意义了。
但联盟显然是不够格来当这个外星人的。
一来他们不吃人,二来真要不分彼此了还指不定是谁同化谁。
很明显,联盟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甚至于内部的一些保守势力已经开始警觉,就像人的免疫器官开始排斥无法消化的营养一样。
也正是因此,就算天神下凡把家人会从上到下杀个干净也无济于事。
要么联合会变成另一种家人会,要么阿布赛克被逼成下一个扎伊德,要么他的继承者比扎伊德和亚努什加起来更加险恶和残忍……
这不是命运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更赤果且现实的文明。
或许有人知道这道题该怎么解吧,但他已经累了,也不是干这件事情的人。
他特么的只是一只凑巧站的比较高、滋的比较远的老鼠而已。
沙瓦失去的是“父亲”。
他同时失去了“恩师”与“希望”。
他已经不想再资助那帮费拉不堪的玩意儿,他们赢了也不过是下一个家人,他也不想去想那么遥远的事情,那是他这辈子都看不到的结局。
一起回下水道吧。
他只想图个眼前清静。
这也是他对库纳尔的吩咐。
守不住一省!
那就守一城——
“……西帆港惨案不能再发生,猛犸城是个教训,一人不杀就得杀万人,万人不杀得死十万人,十万人不杀害百万人!”
“通知阿萨辛帮各分部各堂口,家人会该杀就杀,甭管什么理由我都不听,谁若被它收买或为它做事,我杀他满门!”
“和流.氓动手不必计较手段,谁若想让扎伊德为他开追悼会,又或者想去做扎伊德的英雄,那我就成全他。”
他会把自己的家人送去曙光城,然后在这里和他们斗个痛快,斗到他拎不动刀那天!斗到他自己把自己埋进棺材里!
他自己去做墓碑上的那块砖!
“不管猛犸州守不守的住,金加仑必须守住,我们真正的亲人、朋友、街坊邻居都在这里,这里有我们真实存在的家人。”
“至于蕉头湾的买卖——”
“老子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