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朔廷叹一口气,说“我觉得你还是再重新问问吧,不是谁都愿意淌这趟浑水的,萧矜,你比我明白,这世上最难做的就是好事,若是他并不想做好人呢你不能以你的标准去要求别人,若是他就乐意科举之后混个小官,分去县府,平日里收点贿赂油水,安稳一生,谁也查不到头上去,你亦无权干涉。”
萧矜知道季朔廷并非是在恶意揣测陆书瑾,他说这话只是在告诉他,陆书瑾可能不喜欢这样的生活,越大的能力就意味着越大的责任。
季朔廷与他一起长大,两人相伴十数年,很多时候萧矜的行为即便不用说,季朔廷也能猜到。
他们这些官宦子弟,嫡系出身,打小肩上就担着重担,说直白些将来封侯拜相,权倾朝野,一念便决定多少百姓的生死,都是会发生的事情。
陆书瑾不同,她出生平凡,虽有能力却无背景,无人提拔就算是再厉害挤入官场一角,也极有可能在那个乡县里捞个微不足道的小官,窝一辈子。
萧矜是想拉她一把,让她参与这件事中,哪怕她做的并不多,届时封赏也少不了陆书瑾的一份。
“你到底对陆书瑾,是怎么个想法”季朔廷直白地问。
萧矜看向他,从他的神情里找出了一丝暧昧来,他好笑道“你不是知道我一直想要个弟弟吗”
“怎么,你打算让陆书瑾改姓萧了萧伯同意吗”
“朔廷,”萧矜停了一停,而后道“陆书瑾没有爹娘,是个孤儿。”
季朔廷神色一怔。
“头前她求我在玉花馆里救一个被拐骗进去的女子,说可以给我二十八两七百文,我当时就疑惑他为何会说出一个如此精确的数目,细问才知道他全部家当只有八两七百文钱,那二十两还是旁人的。”萧矜说道“食肆里最便宜的那种饼,说得难听点,给狗吃狗都会嫌弃,却是他每日的餐,吃得一点都不剩下。”
“我知这世间万般苦难,穷困之人数不胜数,我自没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好心肠,”萧矜语气平静,慢慢地说着“但陆书瑾到了我面前,我就是看不得他如此可怜,看不得他不声不响独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孤独困苦。”
“待官银一事此事了结,我打算给我爹送信,让他收了陆书瑾做干儿子。”萧矜道。
季朔廷本身就很少去干预萧矜的决定,加上他现在神色又这般认真,完全不像是开玩笑,季朔廷就道“此事你看着办就好,但依陆书瑾现在的能力和阅历,远远不配在朝廷立足,若他愿意,好好培养也不是不可。”
他将话锋一转,说道“吴成运棘手的很,很可能是朝廷的人,今日那座废宅的人全部清理干净了,叶洵从另一条路逃走,应该只余下吴成运一人了。”
萧矜道“吴成运先放一边,他暂时翻不了风浪,先将齐家处理了。 ”
杜医师出门时候,陆书瑾就赶紧站起来,伸脖子往里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门就又被闭上了。
她平日并不是喜欢主动跟别人说话的人,但这会儿却站到杜医师面前微微作揖,问道“请问大夫,萧少爷的伤势如何了”
杜医师看她一眼,“你也是睡在这舍房的人”
陆书瑾点头。
杜医师下了台阶,对她道“伤得不轻,但也没有到致命的程度,伤口已经缝合上了药,今晚比较危险,我开了安眠的药,一定要让他睡前吃。夜间要辛苦你多注意,若是他发热了,便立即将他喊醒,给他喝退热的药,再用凉水降温,万不可让他出汗浸了伤口。”
“药早晚换一次,若是明早起来没有持续高热,那便无事。”他道。
陆书瑾说“舍房没有熬药的炉子。”
“这你不必担心,待会自有人送来,今夜恐怕要麻烦你了。”
陆书瑾将这些话一一记下,忙道“不麻烦。”
杜医师离开之后,陆书瑾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季朔廷才开门出来。
见到她之后,季朔廷冲她露出个笑来,说道“今夜情况惊险,你应该也被吓到了,好好休息去吧。”
陆书瑾与季朔廷道了别,终于能够进屋子里。
屋中散着浓郁的药味,萧矜躺在软塌上,上半身没穿衣,白布一层层整整齐齐地从右肩上绕过,将整个腰腹缠了起来,伤口处没有血迹,他脸色也好了不少。
这会儿药效还没褪去,伤口并不痛,他恢复了些精神,转头看陆书瑾,冲她招手。
陆书瑾合上门轻脚走过去,她蹲在软塌旁边,看看萧矜的伤口处,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这话她虽然在门口问过老医师,但到了萧矜跟前,还是忍不住再问一遍。
“上了药,已经不痛了。”萧矜随手从旁边拉了个椅子过来,拍了拍说“你坐。”
陆书瑾到底是个姑娘,要比方才那群大老爷们细心点,看见萧矜上完药之后没穿衣裳,便去萧矜床上抱了一层软软的薄被来,轻柔地覆在萧矜身上,低声说“夜间天寒,你刚受了伤,身子虚,别冻凉了。”
萧矜愣了愣,任由她将被子覆在身上,看着她忙完在软塌边的椅子上坐下,沉默着没说话。
陆书瑾也没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但却也不想起身离开,就想在萧矜这边坐一会儿。
半晌之后,萧矜先开口了,用十分正经严肃的语气说“陆书瑾,我郑重向你致歉,是我擅自将你拉入这么危险的事情当中,否则你也不会遭受这些。”
他顿了顿,说“对不起。”
小少爷仿佛垂下了高傲的头颅,放低了矜贵的姿态,失血过多让他脸色苍白,眉眼无力,平添几分平日里绝不会出现的脆弱和自责。
陆书瑾看着他,不知为何眼睛一热,眼眶有些红了。
“你不说,我自己也能想明白。”陆书瑾说“你先前就说过齐铭盯上了我仿写字迹的能力,就算你没有在后面推一把,齐铭也迟早会找上我,你只是顺着波澜将我推到门口,选择是我自己做的,不论齐铭什么时候来找我,我的选择都不会变,偷出账本是早晚的事。叶洵一样会因为账簿找上我,今晚发生的这些,错不在你。”
“究其根本,在从你纵容我利用你惩治刘全那会儿开始,我自己就已经踏入的这些危险之中,又如何能怪到你身上”陆书瑾语速慢,但能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
她后来细想,萧矜若当真有这般运筹帷幄,算计齐铭在先,坑骗叶洵在后的能耐,又怎么会看不透她当初利用他去惩治刘全一事
所以萧矜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却只字不提,顺着她的计谋狠狠揍了刘全一顿。
从她自己说出能够模仿萧矜字迹,为他代笔策论那时起,齐铭安排在萧矜身边的内应就已经知道了此事,若没有萧矜,她甚至可能会被齐铭的伪善蒙骗,做下错事。
如今反而身受重伤的人给她这个完好无损的人赔不是,陆书瑾心里头闷闷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萧矜看了看她红一圈的眼睛,清了清嗓子,想了想,说“这些事错综复杂,危险不小,若是你不想经受这些,我可保你全身而退,日后再不会将你扯入这些事中。”
陆书瑾说“我先前已给过回答,若能为云城受难的百姓出一份薄力,于我来说荣幸至极。”
萧矜眸光轻动,忽而想起方才是有句话忘记跟季朔廷说了。
陆书瑾此人虽看起来弱小,但内里却相当坚韧,有一颗干净的赤子之心,若是把逃离困境安稳度日,和以身犯险为民除害的选择摆在她面前,她定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