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官府流散,渝州百姓自治业已达百年之久,城中大小事务一应由讲茶大堂主持,诸民协商表决。如此可保公道,却难免事务冗杂,寻常时日有邻里纠纷,尚且要争辩数日,如今要出人出力,巡察四海五湖,一听便是苦差,谁家出钱,谁家出人,这已足费口舌。
景天二人在大堂上闲坐捧茶,心中焦躁却插不上话来,只有相视讷讷。
茶堂执事都看在眼里,便请他二人先行离会,可在迎宾楼休憩,若想去城里游逛,亦有专人相陪,茶堂议事有任何消息,实时都有联络。
景天稍加思忖,终究是婉言谢绝,他如今无心游逛,只想尽快交差,他虽不谙庶务,但永安当多年的磨练,也叫他有一颗玲珑巧心,识人任事也是惯熟的,在茶堂多看多学,自会明了其中门道。唐雪见与他一般心思,故而一言不发,倒是惟命是从的样子。
如此这般,从天明至日落,午间暂歇了一个时辰,余下时候争辩一刻不停,终究进展了了。
景天眉头紧锁,他已大约瞧出门道,若说渝州百姓,自古有侠气,慷慨豪杰之辈不知凡几,听闻天下有难,立即便要献策献力。只是这人界巡察之职,却非游兵散勇可趁,须得纪律分明,令行禁止,否则泥沙俱下,奸贼混杂,怕是反成灾殃。众人忧心便在此处,如何能得出个合用的章程,如何遴选人手,如何排查内鬼,都需专人责办。神剑传人毕竟势单力孤,若想成事,少不得要拉拢地方豪强。
此时便显出他二人生在本地的妙处,渝州城里有甚了不得的名门大户,有头有脸的人物,地方豪强三教九流,他们都是有数的,况且唐雪见自家便是渝州望族,她又是前代家主之孙,在世家圈子里也说得上话,故而要统筹人手也有的放矢。
等大堂的会一散,他们就被邀去吃茶,渝州城里头一号的酒家已大摆筵席,景天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繁多如流水的美馔,还有许多小厮仆役殷勤的伺候。他私心里,仍旧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伙计,不过大业当头,一夜间就成了负责百姓安危的大人物,这般的体会,与先前学道归来,故人相见难相认,又是另一种心思了。
唐雪见瞧出他神思不属,便暗暗传音相询。
景天答道:“我不习惯被人伺候。”
唐雪见嘲道,“你先前不也是永安当的伙计,伺候人的骨头吗?怎么这会儿翻了身,却不愿享受?”
“享受?我哪有什么享受,正因为当过伙计,知道要赔笑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我才替他们难过。”
“大善人,你倒是好心。”唐雪见脸色一暖,她是何等巾帼人物,自然也瞧不惯这些大家子弟指使人的做派,平日里她与唐家堡的下人相处,都以平辈论交,丝毫不作大小姐的脾性,“这年头皇帝是没有了,可奴才却还不少,他们天资有限修练不成,既不能食气不死,又无耕作的田地,若不想浪迹草野江河,便只能委身人下。他们多少是懂些剑术的,主家也不敢过分欺压,莫看他们陪笑,日子过得其实不差。倒是你,一个当铺伙计,不也如此?”
“你莫小瞧人,我留在永安当那可是有原因的!”景天从前不曾与唐雪见谈及过往,但他已尝到世情滋味,便愈发想同唐家姑娘倾诉,他自己尚未承认,一开口却又止不住吐露心迹,“永安当以前的掌柜是我爹,只是他走得早,所以唐家堡就派赵文昌来接任,我是想继承爹的遗志,等以后赚了钱就把永安当盘下来,自己当掌柜,所以才留在那里。”
“你爹可是景逸?”
“咦,你如何知道?”
“我在唐家堡时听说过这人,爷爷与他似乎是旧相识,称赞景叔叔是渝州城里斗剑一绝的人物,性格又极好,处世和善,言谈得当令人如沐春风,可恨天公嫉才,叫他早早离世。”
从旁人口中追及往事,叫景天暗自凄凉,他面上不显,仍旧与人敬酒吃菜。
唐雪见却知他心事,转念又想起一桩故事,这却与景天祖上有关,更与神剑门的韩菱纱祖师有关。
“说起来,我在神剑谷翻阅前辈遗留的卷宗,倒是发现个有趣的故事。前朝有个尚书与你同姓,他的府邸在陈州,又有个儿子名叫景阳,自诩陈州第一才子,但字画都奇烂无比,某日他把自己的画作贴在马车后以供百姓游览,不料正巧被云、柳两位祖师瞧见,韩祖师就笑这幅画滑稽可笑,又笑画上的题诗不堪入目,他便与二位祖师争吵。”
景天闻言后略一停顿,神情忽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唐雪见兴致勃勃地继续讲说,“这番争吵也算是结怨,不过二位祖师都是旷达之人,不以为意。日后尚书被人诬陷丢官,一病不起,那景阳就靠卖画赚钱给父亲治病。韩祖师不计前嫌借他银钱,这景阳倒也有趣,他虽还不上银钱,却说自己后代必有人成为蜀中巨富,届时这笔债就有后人来还。若说这故事最有趣儿的,就是那景阳与韩祖师斗嘴的时候,也不知是哪位前辈留下的记载,写得真真好笑。还有,那景阳当时还是个少年,认定韩祖师不可能无缘无故帮他,一定是因为对他心存爱慕,还一厢情愿地留下定情信物呢。”
景天越来越绷不住,简直是如坐针毡,陪他吃酒的几位乡绅不由关切相询,被他支吾含糊过去。
唐雪见瞧出不对劲来,她暗暗传音,“你这是怎么了?莫非我说的这个景阳还是你祖先不成?”
景天抬袖掩面,侧头对她尴尬一笑,“我也是才想起来,我爹确实和我说过,如果以后挣了钱记得要去陈州宝气钱庄还一笔旧债。”
唐雪见不由瞪大眼睛,惊呼“竟有如此缘分?”
坐在旁侧正在说话的茶堂执事方才正聊到自家往事,一听此言不由连连点头,“说来你们也不相信吧?正是有这样的缘分。如果不是那天鄙人闲来无事,也不会去到江边饮酒,就碰不上那江中游戏的鼋真君,没有他老人家的指点,恐怕时至今日,还在四重天境界苦挨呢!”
他这番话说的是从一只水族大妖处受到点拨的故事,妖类大多寿命绵长,自云天河传法后便纷纷踏入道途,有许多修行高深的妖灵铭感传道之恩故而亲善人类,大凡相求都不吝指点。
唐雪见此时却是惊叹世界真小,没想到故事里的人物一直就在身边,她暗暗嘲笑景天,“我看你常年身无分文,你景家欠的债,你这一辈恐怕还不上了,还不赶紧想办法传宗接代?”
景天神色古怪,“瞧不起人不是?哼,等着,我景天迟早有一天就要成为蜀中巨富!”
他二人便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暗暗交谈许久,待这宴席散去,渝州的豪绅又邀他们去踏江听风。景天笑称自己生兹在兹,江景是看惯了的,又推脱天色已晚,这便要先择地歇息。见状,唐家当代家主请唐雪见回家省亲,又请景天这位神剑门高徒一并在唐家堡小住,唐雪见分毫不让颜面,只是漠声回绝,与同伴去城外一处客栈下榻。
说来也巧,当初他们在神剑镇入住的客栈叫逍遥客栈,这渝州城外也有一家逍遥客栈,两间客栈非但名字一样,东家也是同一个,不过店里人手不同而已。
迎接两位神剑门高徒的客栈掌柜名叫李澜,此人倒也有些来头,祖上曾出过一个名动巴蜀的侠盗李寒空,只是最后死于斗剑,其中颇有些曲折动人的故事。李澜虽有家传,只是天资有限,道行剑术皆是平平,他生性旷达,倒也不以为意,其父靠卖抄手为生,到他这一代未留下什么积蓄,他在逍遥客栈里先做过几年伙计,后来东家见他能干,便拔擢他当了掌柜,如今已娶妻生子,生活尚算如意。
这日李澜在客栈内迎客,见景、唐二人当即惊奇,原是他在讲茶大堂里与会,认得这两位神剑弟子,不料竟能再次相遇。此人处世八面玲珑,人生境况与景天又颇为相似,故而相谈融洽,不觉竟将彼此引为知己。
此时店中客稀,他们三人左右无事便在客栈大堂吃茶闲谈,一盏茶还未饮完,门外走进来几个仆婢打扮的少年男女,风尘仆仆的模样,一看便是从城内一路辛苦跑来,二话不说先跪倒在景天、唐雪见面前,叫他们大吃一惊,连忙询问来意。
“你们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那你倒是说说,要我们答应什么呀?”景天不由得头疼,他又连连催促他们站起身来。眼前这几个男女,却是先前在酒家吃席时豪绅们身畔伺候的人手,他们尚且年青,仰慕神剑门妙法,私下联络商议后断然出走,一心要从景天二人身上求来神功,好叫自己脱离苦海,不再为人役使。
“我们想拜你为师!”
景天没有断然否决,他自是同情这些仆婢的待遇,将心比心,他又何尝不懂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的日子是何等滋味?自他入了神剑门,方知世界广大,天下无处不可去得,人皆可平等论交,无甚么利益纠缠,上下从属,这样人生方才可称逍遥。
这世道纷繁似泥潭,往往便让人不得自由,有人生来大富大贵,饮**美,出入皆有万众相随,有人生来卑贱鄙陋,食不能果腹,衣不能蔽体,朝朝暮暮之辛苦,只为一餐一饭。这些仆婢自小见惯了大户世家的气派,奴才做得久了自然生出一副软骨头,能有此求道逍遥之心已诚然可贵。
“我与唐姑娘入门尚浅,自家本领尚未学到三分精髓,如何就敢耽误你们?”
“景前辈,唐姐姐,你们若不帮,我们就真的走投无路啦!”那几个年幼些的仆婢呜咽起来,泪珠滚滚,年长些的又苦苦哀求,“小人不敢奢求能得授真经,只求大人能传我们一招半式防身护法,以免我们流落野外,死在野兽爪下。”他这一番言语,叫那几个小孩哭得更大声起来。
景天心软,当即就要答应,但唐雪见却冷哼一声,“好个耍奸的奴才!你们便是这样来骗我神剑道统的么!真个当我不知,尔等心中是什么盘算,借口说自己无依无靠,其实早有积蓄,说什么流落野外,你们这样精明之辈,又如何会到野外垦荒种地!三言两语便要求得真传,凭你们的天资气量,就是把真传放在面前参修百年,也断无一分得道之望!神剑门何曾阻拦天下人?既然要学,又何不径直去神剑谷?无非是你们这些奴才私心打算,瞧我们二人好欺,这才来虚言诓骗,真是好胆!”
她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眉峰剑气迫人,顿时叫这几个串通私逃的仆婢战战兢兢,本就在地上跪着,这下立即大磕其头了。
景天正待开口求情,被唐雪见抬手止住,她铁面无私,哂笑两声,挥袖间将他们打出门外,那些仆婢在门外哀哀哭了一会儿,便互相搀扶离去,步履蹒跚的模样好不可怜。
“你这又是何必!”景天微微着恼。
李澜在一旁看了默不作声,心里也暗暗感慨这位神剑女修竟这样不近人情。
唐雪见垂眸道,“你当我的心不是肉做的?可某人真把自己当作救星了,你也太想当然,自己有几斤几两还不清楚?当务之急是组建天下巡察为宗门大业做好准备,不是让你在渝州开宗立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