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与黄尾把许二娘送回了家中。
她没再哭泣,反而神色平静地开始张罗起饭食。
两鬼呆在一旁面面相觑。
不论是以道士的洒脱,还是黄尾的狡猾,都想不出如何去安慰一个亲眼看到儿子凄惨死状的母亲,尤其是这个母亲还是没结账的雇主。
只好干巴巴扯几句:“阿嫂莫要太费心。”
许二娘自在灶台忙转,头也不抬:“无妨,人总是要吃饭的。”
说着,还把梁上挂着的唯一一条腌肉取下来,打理好一并下锅。
不多时。
饭肉俱熟。
分出三大碗杂粮饭,淋了酱汁儿,垫上咸菜,面上铺了油汪汪一层腌肉。
李长安两个只客气了不到一秒,便没出息地埋头干饭。
就像许二娘说的,饭总是要吃的。
吃完,许二娘拿来了报酬,比谈好的还多一些。
“还有一桩事须得麻烦两位。”
“尽管吩咐。”
许二娘又递来那枚大食金币,并用染血的衣角裹住。
“劳烦把它还给原主。”
…………
宋万平握住那块衣角,眼神空洞。
许久。
仿佛才意识到面前还有两位客人。
他张开嘴,言语在嘴边打了许多转,才迟迟问:
“二娘,可好?”
“尚且吃得下饭。”
李长安说起许二娘回家后的一举一动,很快,话锋一转,说起她在海边法事上的遭遇,谈及少年的皮肉剥落的场景。
宋万平的神情变得愈加苦闷,却不见异色。
李长安凝视着他:
“那种伤口不是被海底的鱼虾啃食出来的,而是被利刃一刀一刀割下的。”
旁边的黄尾茫然,不晓得道士为何说这个,直到他望见宋万平脸上惊惧、悔恨、麻木兼具的神情,他才意识到一种可能,一种叫他脸上黄毛竖立的可能。
李长安:“你吃了他。”
宋万平把脸与衣角一起埋进了双手,身躯开始颤抖,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却直不起腰杆。
半伏在桌上,讲述出关于木樨花号故事的另一个结局。
“年初,船失了期,船主冒险换了航道。才过夷洲不久,冷不丁吹起大风,水一口吞了日头,天立刻就黑了。越刮越猛,浪滚水涌。转眼,天不是天,海不是海,只见白瓦瓦的一片山峰,浪头成群的赶,把船颠来倒去,脚凳、木桶都跳起扑腾。”
“兴许是遭了报应,船底当时就漏了水,怎么也堵不住,我与几个同乡只好胡乱抢了只小船,许……他也在小船上。”
“等到海平了,我们还活着,可不知被刮到了哪里。四周没有风,没有云,没有鸟,也没有浮木,只有海。我们逃得匆忙,只抢了一箱子财货,随身带着些酒和干粮。”
“干粮很快就吃完了,我们又吃了皮条、棉花、麻布,但都不顶用,人很快瘟了,没力气划船,海上飘着等死。”
“可我不想死,老大年纪了,没有娶妻生子,不能让宋家断了香火。所以,我提议,按照海上的规矩,抽签。”
“他中了签。他当时喝了海水,人已经迷糊了,可仍旧在反抗,几个同乡上去按住手脚,他就开始哭,说自己年纪还小,说老母还在等他回家,说我从小看着他长大,他在心里一直把我当父亲……可他抽中了签。”
他的神情又复平静,就像是曾经在海船上已经做出某种决定一般。
“我用刀子亲手割开了他的喉咙。”
后续如何,宋万平没有再讲。
至于海眼的传说他从何听来,又如何能描述出死难者的生平,都不得而知了。
他取了一盒子金银财货让李长安转交给许二娘。
道士又跑了一趟。
可到了许二娘家,怎么叫门都没有回应。
心头顿时有不好的预感,破门而入。
但见许二娘已把自己挂在了那条空下的屋梁上,手里死死攥着骨片。
至于宋万平。
他消失了。
抛下了新置办的宅子,抛下了媒人说好不及下聘的小娘,就这么悄然没了踪影。
有人说,他划着小船在夜里独自入海;还有人说,看见他孤身走进了窟窿城。
李长安跑了两趟,两边人都没了,只留得一盒子财货无处可去。
左思右想,把财货交给了华翁,他名声好,面也大,由他帮着给许二娘和她的儿子办了丧事,再出面给许二娘张罗着投个好胎。
一来二去,也就没剩几个子儿,都被道士拿去换了酒肉,请来在这事儿帮了忙的大伙饱食了一顿。
无论如何。
饭总是要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