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宋为对坐水榭亭中,幸而我早有准备,煮水烹茶、温酒待客,一应所需,俱已备妥。最妙的是这茶。我溜出燕云馆时,汐萍她们已为我取了些京挺、阳羡,只不过,我这回请师兄喝的,绝非这些贵人可得的俗物。我前段日子,也曾细研一个方子,此方据称是东汉张仲景大师所开,号称可以延扩心脉、疗治心疾,我见方子倒也易得,便用些小心思把药依方煎了,得了极酸苦的浓药汁,再辅以八珍香茶,古法梨膏,尽掩药气,调合滋味,也颇费周折。
煎茶一时,热气腾起,我自篮中取个青绿密窑小瓷坛,仔细打开了,以小铜勺取了些药汁,置于他的杯中,笑道:“莫急,再候一时就好。”
宋为的神色颇欢愉,只是他久病憔悴,形容已损,终不似那帝苑中人眉目如画。一时炉上八珍茶已备,我便与他和药斟于秘色瓷杯内,又自取了丁香花干屑、梨膏、冰糖适量,一并与他配了来饮,摆弄多时,才又道:“喝喝看!”
宋师兄低首啜了一口,眸子里的意思变了几变,显然已知茶里乾坤,口气却是淡然:“劳你费心。只是我这人从不爱欠人恩情。今也送师妹个衬得上你的东西。”
我见他神色不变,并不为所动,也淡淡笑道:“小妹的茶,你是白喝不用还的。师兄一早悄悄带了宝贝来,分明早想送我,却拿我的茶说事呢。”
宋为脸一红,讷讷说道:“师妹不要误会。我也喜爱师妹的茶。只是我这人一贯不会”
“呵”我放开笑道:“喝吧!专为你配的,不图你夸我!”
宋为道:“茶是极好,师妹仁心,堪配此宝!”
他说着自他那领雪色轻裘的腰间,小心取下一物,道:“这管短玉箫,是我的好友——号称‘江北箫王’的李冠李公子的巧手杰作,其音色柔婉悱恻,过于凡品;激脆明丽处,又近似名笛。当年我好容易向他求来的。如今这病年年加重,也没甚气力再吹它了,如蒙不弃,就赠给师妹吧。”
“师兄那日所吹‘笛曲’,原来用的便是它?”
“正是。”
“敢问那一曲是什么曲子?我听着,哀艳得很呢。”
“师妹不知,此曲乃是箫王李公子为原先的唐国佳人孟鸾所作的。曲名《断肠相思引》,这位佳丽进宫之前,与箫王李冠相识,后来年轻轻的便不在了。李公子伤心欲绝,闭门七日,创得此曲。再后来,他自江北过金陵游历,正好我做了金陵的分舵主,他又说我这人身上有什么‘幽怨之气’,便发慈悲把整卷曲谱都赠予我了。临别之际,经不住我劝诱,竟把这管‘紫云’一并送给我。”
我由宋为的瘦手中取过那管紫玉箫把玩。见此箫的箫壁甚薄,微泛宝光,箫身玉白之外,竟透着紫气,如通灵之物生了血脉一般!我拿在手中,吹了几句,竟不觉又吹了那日雨夜出逃前所吹的《青鸟》。我心里怨自己不争气,停住不吹,笑了一笑:“好东西,我说收便收了,不与师兄客气了!”
宋为的脸上绽了个笑容,难得露了那一排皓齿,倒显得干净秀雅,趁月看去,平白俊了不少。
第二日天色方明,姚师祖与三位长老便领我前往百目阁。其实我此时已是轻车熟路,原来宋为师兄带我同去的机要库,就是百目阁中最底层的秘库。这个秘库是门中高阶弟子均能入内的,但前提就是破了外间儿的金锁阵;而后向内走,可见三间秘库,我均已去过,但范文芷长老,此时又给我一管锁钥,姚师祖道:“看你进门破阵的熟练样儿,想是小宋又提点于你了。阿云啊,这管钥匙,可以控制机关开闭,走秘梯进入天目阁,接洽门中掌理机要的同门——原是宋为,两年前此位空了出来,现暂由三长老同理。你看!”
姚师祖轻扣白墙,墙上莫明开了个暗格,露出一个锁眼,姚端师祖打开机关,锁眼带着钥匙缩了进去,复又合好了一面白墙——上面莫明又现一幅人像,细细看来,是位羽衣鹤氅、神采萧然的仙道,细辨五官神情,我却不认识。
天机子道:“阿云,行礼。此乃本门祖师无尘子盛无名。”
原来如此。盛无名制出寒食无香散,于我杨氏有死仇,可就我所知,他许多所行所为,都堪为英雄义士之范,罢了,我行个礼吧。
“阿云,你取出小桃木令,将其放在祖师左手,即可放下云龙闸,发动外阵;若你放在右手,则关闭外阵。若你趁方才锁眼未入墙之时,将令牌放在锁眼口,则紧急停止阵法。你方才进门之时,可将令牌置于外闸之后的机关石后,则进门时自动关闭机关。另外,这管锁钥,还有一个用处。你跟我们过来吧。”
我跟着师祖与三长老走过三排物架,见它后边莫名垂下一条软竹梯子,贺千寻长老道:“掌门师妹,我老胳膊老腿的,就不上去了。”
天机子笑道:“也好,文芷、天衣、千寻,你们都不要上去了,在下候着便好。”
天机师祖此时与我近身并肩立着,刚还和颜悦色的,不知怎么忽然脸一沉,肃然道:“文芷啊,你那只猫可要养好了,没我的话,不准给旁人养。”
范长老显然也是一头雾水,歉然笑道:“奇怪,掌门师弟你向来不喜养猫,如今怎么关心我养的小白猫了呢?您提得不巧,前几日,我因家事暂离岛上,已暂时抱给谢小师弟管它了。”
天机子低低叹了一声,原因实难揣度,他眼神复杂地呆看我一瞬,等着三长老退了,方道:“阿云,现在,便领你去看门中的绝顶机密,跟我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