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求和信,是我第一次以屈尊的口吻求人——以往我也写了几句话的一个札子“请”汉国人恢复与我子民通商,刘承祐没理我,可我压根不在乎,不和大朝做生意,至多少赚几个钱!那时我唐国豪气,我还瞧不上汉国,懒得多写一个字!这回不同!我一方面要给柴荣留面子,一方面给自己也留了可怜的最后一点点尊严!按两国平等国书的格式,我写的抬头是:“唐皇帝奉书周国皇帝陛下”。我自信文章恳切,婉转陈辞,无非三点意见:一是厚着脸皮,认柴荣为兄,二是答应以后年年给他上贡。但这一切,都以柴荣退兵为前提。我连夜找来李宁安,令他亲自去一趟徐州,命那儿主事的泗州牙将王承朗,拿着信就近送到周主位于寿州城外上蔡之地的“行在”。
做好这些布置,时已二更了,我披衣起身,又派了宁安的爱徒何莅跑了一趟太弟景遂的府上——周军原来的统帅是李谷,他是文臣出身,还好对付些,周主一来,便换了郭威外甥李重进为帅,李谷改任他职。
我思虑再三,命太弟也写封信给李重进和李谷他们,许他们点现成好处,兴许有用呢?
煎熬一宿,真的受不住了——紫色被衾中,已按我素日习惯熏得染了一层暗香,阿云已替我暖了帐,心力交瘁的我,拥着耿仙师浅眠一时,梦中见那年富力强、意气飞扬的柴君贵领了人马杀进了金陵,进宫闯上了百尺楼,将楼中的藏书墨宝等付之一炬不说,还把佛堂的金身砸得一片狼藉!我吃了一惊,梦里分明大叫了一声,醒时却记不得喊了什么?我直坐起身,冷汗透衣,下意识伸手抓了一把身边,却是空的——耿妃不在那里!
我心里不由得疑神疑鬼,深怕在这当口她带上三个儿子离我遁去。想想她平时的侠气,又觉得断无可能;可是,我转念想到那年凌水清被刘行深设计,竟狠心向我下了无香散之毒,那时唐国是盛时,可如今唐国转衰,朕也正交背运,要是万一有人拿住定云实为杨氏后人的把柄……
想到这儿,我大惊不已,本想扬声叫宁安去寻阿云,又怕惊动众人更坐实了这女人“疏狂”的声名。我只得自己挣扎起来披了浅明黄闲云龙袍,蹑足出楼去寻她——出楼的时候,见一个承应的人都没有:耿先生一贯仁德,不拘礼法,这原不出奇,我早惯了。且她总和我说:她手下老的老小的小,都熬不住,要我宽赦,我也应了。只是今天不对,连李宁安也没在我卧室外值守!他向来不躲懒,如今却不见人,与他平常性子不同啊。
我脑中闪过许多念头,可转念一想,还是找道人要紧!那道人自前些年替疫民瞧病大病一场,嘴上虽逞强,可身体底子其实也损了。我回身上楼,挑了件紫色飞云披风,自提个灯笼,满北苑去寻她。
果然寻了不多时,只在云暖楼前不远的飞花亭找到了耿定云,我忙隐了灯笼,躲在花荫里偷听。一时听声辨型,便知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两个人——一个面容清瘦,单眼皮,细眉毛,纤细鼻梁,挺拔身姿,正是每天和我形影不离的李宁安,另一个栗色脸膛、炯炯亮目,仪表堂堂,正是太医侠客慕容晖之。我离得太远,前半段也听不清他三人的话。后来只听见宁安细声说了句:“事交给我。”然后阿云抬手抹了眼泪道:“我得赶紧回去,他夜来睡得不熟,别醒了不见我,弄出事来。”晖之道:“阿云,你写的假诏,字和印都瞧不出破绽吧?”
披发紫衫的耿先生带着泣音道:“他的字,下旨爱用草书,我素来知晓的,放心!我信他的,这事给他知道了,也不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