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念老尼与魏清漓在前领着,我由陆紊、水清带着,一同到了一间极小禅室。水清拦了我道:“圣上,你就在这花格门外等着,莫进来,男子进来了,就不灵了!”紊紊道:“对、对!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忘了,还巴巴拉您来看!皇上!您来尼院之前,妾妃适才祝祷已毕,接着就全靠清儿了!慈念大师要念通玄道长留下的梵文,小魏进去替她捧经书。妾妃就陪您在这儿守着…法事一完,周主一定也完了!”
“唉……”我一时语塞,都不知道怎么说她们了,皱着眉要开口,紊紊回了我个眼神,猛捏了我手一下。
只听房中念念有词,念的是梵文《地藏经》,仔细听来,却是反念的!定云对我说过,反念地藏经会招引怨鬼,集于被施术者身上,据说是道家最阴毒的咒术——天机门的开派宗师盛无名,本就以此术为我父皇所重用,身为他徒弟尹天衣会这种手段也属平常。照理说朕的嫔妃在宫里弄邪术,在前唐时是定要处死的,可现在她俩在我面前光明正大的干,我却极为感动——女子忠贞仗义起来,当真不顾一切!她俩拼命诅咒柴荣,不就是为了我么?不是和自己贴心贴肝的女人,谁会这么做呢?
听着里头敲经的声音,我猛然醒过神来,拉过陆紊到稍远处,“阿紊呐!完了事,把所有东西都烧光,什么也不准留!现在咱表面求和,内里和周国打得凶,陆孟俊、朱元正在抢泰州,两国都往对方派了细作!这事,让周主听见风声可了不得!”
“皇上放心吧!臣妾们都会弄好的!”阿紊说得轻飘飘的,我却有些害怕起来:“紊紊!下次不可以再做这类事,不提别人,就说咱唐国的朝臣里头,你知道各人安的什么心?万一人家添油加醋,谏官几篇文章上来,朕碍着法度,也不好向着你们,”我靠近陆紊,她身上淡香袭来,我盯紧了她,目露威胁之意,她却丝毫无惧,我吓她道:“陆妃…到时候,你和凌妃,你俩的安稳日子,可就让你们给作没了!”
“没事儿!妾妃已和清儿妹妹说好了!妾妃们不怕!臣妾们知道,皇上是刀子嘴豆腐心!您知道,我们都是为你好。为你好就是为妾等自己,也就是为儿为女!臣妾拿得准!无论什么时候,您都会护我们!”
我不觉动容,对她大起怜爱之心,伸手抚上陆紊颧骨,柔声细语吩咐道:“唉!…庆儿、信儿都小,耿妃回太湖疗伤,你和噙霜都是她的好友,要多费心替她带着!芳若么,紊紊!你也知道灵若…灵若不在了,如今朕就她一个宝贝女儿了,她是你唯一的骨血,你可得帮朕护好了她,别让她心野了,将来…定要让她嫁个可靠人,别再嫁了胡蛮粗汉!”
紊紊瘦了几分,宫粉未施,额上的皱纹也藏不住了。好在她那细细的柳眉下,那双含情美目虽已有些内抠了,却依旧灵动生光,亮眸贝齿,相映生姿。她痴情地拽了我的白色衣袖,摇了几下轻声道:“皇上放心!芳若还小呢!虽没大公主出挑,却胜在听话。以后她嫁谁,定是乖乖听您的…圣上的眼光,绝对没错!紊紊今生今世,死心塌地信的!”
我听了,抽了右手将她拥在怀中,她不知我的胃逆暗疾祸连胰脏,此时早已沉重,此生注定不能伴她终老。芳若的终身,怕也不能在我手上定了——然而我此刻心生怯意,这样的心事,却不敢告诉她!我注目于她,絮絮说道:“你既这么说,便听我的。管好了芳若,别叫她散了性子,没的你将来后悔!阿紊!别仗着你爹有几个家底,便放开手乱花。这世道不好!那隋侯宝珠,你别露富,千万不好轻易拿出来,好歹以后给芳若留点好嫁妆!”
“嗯。”陆紊道:“臣妾全听您的!”
硕玉早贴心的把墨绿披风抱了来,我顺手替她穿上整了整,“这么大的雨,你记住!你们两个均没出过宫门,更没到这净德尼院来!快回吧,朕得空去碧桃宫看你!你先走,与水清岔开,宫里人多,免得旁人见了议论!”
陆紊答应了,回眸瞧了我一眼,二话没说就走了。我听这反念经书听得厌烦——周主是不世出的一代枭雄,岂是这种阴险法子可以扳得倒的?我心里不快,竟对尹天衣又多了几分猜忌:他能用此法害柴荣,会不会……
可我隐下念头,强按心火,我心里忖着,通玄尹道长也是为我唐国出力,断不可想歪了,辜负忠臣!心中两个念头缠斗一回,不觉后背发凉,脸上却气定神闲等着水清,不一时,果然水清独自出来了。水清今日穿了一袭烟波绿的衣裙,身形显得十分消瘦,弱不胜衣——她刚满三十,是我妃子里年纪最轻的,此时憔悴之中隐着病弱之美,叫我怎么不心疼!
水清眼波流转,明明想说什么,却重重咳了一阵子,掩着口的右掌心上染了一泊血——我见了,想起以前她是怎么病的,心里忽然觉得:虽说父皇和我为了江山都对不起杨家人,可杨家那么多人在我的心里不值一提,我最多有点不忍!我真正觉得亏心的,只有她和定云!对阿云,我俩什么都说开了,或离或合,我心里还好受点儿;可水清呢?我以前不欠她,因为他爹是我爹除掉的;可现在自打尹延范杀害六十人以后,只有我心里知道,我也欠了她家人的命债呢!
我眼睛不敢望水清,躲开她水凌凌的眸光,迅速掏了自己的帕子出来,垂眸替她拭了血迹,抱了她就往外面走——宁安先我一步,早把车轿传来了,我默默把水清塞进车轿,出声吩咐赶快回清溪轩去!
到了清溪轩我立即找来了袁氏,要她按杜子远定的针法立刻替水清用针。水清说,针灸之法实在太疼,且一点用也没有!
可此话马上就被我否了,我呛她道:“莫胡说!这位袁妈是杜老千挑万选出来的人,针法如神!你从今儿起,样样都听人家安排,疼也忍着!药不能断,治着治着就好了!一会儿先叫从善来照顾你,朕现在去光政殿会大臣,还有折子得看完,完了事就回来守着你!朕快些忙完,你也要争气,快点好起来!”
水清容色如雪,却含着一点笑意伸手取过白玉碗,把一大碗汤药趁热喝了,道:“皇上忙大事要紧!妾妃定依着圣意好好保命,您不用为我悬心!”
我一时又想起了定云,这样的话,她却不会说!以往但凡她身上有个什么不适的,自己大笔一挥开个方,手下忠心的丫头替她煎了药,她喝了便静静养着,她似乎从不关心我是否会为她担心,可是一旦她觉察出我有为她担心的意思,她又好像在乎的很,能为这开心好久!
相比之下,如今的水清就不同了。她每句话都为着我想,怕我烦恼,怕我伤心——这样的态度,令我大为感动,从而更加心疼她!
我在水清宫里用了午膳,又接报上蔡行宫那边的消息传回来了。孙晟和王崇质到上蔡行宫后,柴荣先是训他们,说为什么一边献地求和、一边却还在打着?接着又板着脸着实向他俩耀了一回兵。孙相他们倒没什么,先去的李德明却又给周主的兵锋吓着了,他磕着头求柴荣先别杀他,宽限他五天时间,让他回来取我写的亲笔表文,献上我答应给的六州土地和贡物!于是柴荣便赐下诏书,派了供奉官安弘道,随同(押送王崇质和李德明归国。二百多人使团及孙晟、钟谟仍留在行宫,冯叔文运气好,周主许是也看上他文才好、通事故,所以先一步把他及姚凤等降将都安排到周国去了。
消息还说柴氏诏书极不客气,尽捅软刀子。还说要等大唐国所有郡县均来归顺,他就自会退兵!
我一听这个消息,本来就生气,宋国老他们又在底下嚷着抵死也不能真给地,这次韩熙载这派也不含糊了,说法和宋国老如出一辙,一时间李德明还没回来,骂他的声音已经遍于朝野了!我看着大臣们群情激愤的样子,感受到了从没有过的巨大压力,我阖了眼静了静心道:“周兵现在什么气势,我们哪里知道?一切都等李、王二卿回来再说,诸卿都散了吧!”
大家都各自退出了光政殿,冯正中走的时候,十分落寞地与我对望了一眼——人生的美好转瞬成烟,此刻的大唐国已成了烟雨江山,所有的媸妍,怕只能停在正中的笔端和我的怀恋中了。大臣们走后,我无精打采地看奏章——各处都是坏消息,每天都有人结队带着手下从刘老将军的寿州跑出去降周——这有什么办法?粮道被堵,我军运不进粮呀……
我勉强看了一阵,见泰州这边形势向好!陆孟俊、朱元合兵后,打了几个漂亮仗,我看了心里总算还有些宽慰!看了一会,觉得无趣,不多时便舍了出来,又到清溪轩看妃子。这一去,又被我发现了一件鬼蜮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