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宇宙,无垠苍穹,岁月没有年轮,时间不分先后,一轮清冷残月,映照着世间不知多少人事万物。
中原西南,巫峡出云山。
巫峡为长江三峡之一,绮丽幽深,自古便以俊秀著称天下。它峡长谷深,奇峰突兀,层峦叠嶂,云腾雾绕,江流曲折,百转千回,峡江两岸青山不断,群峰如屏。船行江峡之中,时而大山当前,石塞疑无路;忽又峰回路转,云开别有洞天,宛如一条迂回曲折的画廊,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絶,便有渔者有歌吟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其景之险奇,令人叹为观止。
世人提起巫峡,多感慨于江峡之景秀,赞叹十二峰之险奇。但巫峡之山岳秀峰却远不止世人所知的十二峰,尤其对江湖中人来说,巫峡十二峰虽名传古今,但若论及声望之盛,却当属十二峰外的另一处隐秘所在。
这个隐秘所在,便是出云山。
出云山位于巫峡百万零星山峰之中,原本不过是一处未曾有名的孤野之峰,但山势嵯峨连绵,烟云氤氲缭绕,高险奇绝尤胜十二峰。尤其是山腰那经年不散的浓烟密云,浓郁得方向难辨,无论是人是兽一旦贸然进入,当真寸步难行,稍不留意就有失足落崖而亡之险,因山顶突出云层高耸入空,出云山之名便由此而来。
出云山不但险绝无比常人难入,更因为山中有一个武林门派座落扎根于此,便让出云山成了江湖上有数的几大禁地之一。
那个武林门派,便是名动天下的“剑宗”了。
剑宗立足巫峡出云山已经有相当漫长的岁月,可谓源远流长,但若要追根溯源,却早已秘不可考。但江湖上却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言,因为这个传言与一位久远前堪称千古传奇的人物有关,所以就让剑宗这个门派蒙上了一层极为神秘的面纱。
而那传言中的人物,风流潇洒,诗酒双绝,一生自由洒脱、不畏权贵,又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尤其诗文之才出神入化气象万千,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经典传世佳作,被后世之人冠以“诗仙”之名。但此人除了嗜好美酒诗才绝世外,生性更是狂放不羁,曾留下了“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惊世狂语。除了饮酒作诗外,他更向往自由,半生浪迹江湖,尤喜剑术,曾拜当时有“剑圣”之名的剑道名家为师,因而剑术也为一时无双,他凭此超凡身手任侠江湖,留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千古名句,被人颂以“谪仙人”之称。只是他的诗才实在太过惊才绝艳,后世多数人只知道他有“诗仙”之名,对他的剑法修为却是不甚了解了。
传说中与剑宗有极深渊源的人,正是那位“斗酒诗百篇”的千古传奇人物。据传那位“谪仙人”年少时游历江湖路过巫峡,与一位名为江陵楼的江湖豪侠偶遇,彼此意气相投,于巫峡江畔痛饮数日,期间谈古论今比试剑术,朝夕相处惺惺相惜。两人俱为当时豪放不羁之人,皆被对方的剑术和才学折服,于是江陵楼酒后提议,何不以两人之才,在江湖上创下一番基业。谪仙人身怀千古才华,剑术超绝,一心向往江湖,听此提议欣然应允。两人便以巫峡为据,寻了一处险山奇峰,以剑为引,创下了一门宗派,取名为“剑宗”。
两人之中,谪仙人剑如其人,飘渺洒脱,狂放不羁,有惊绝千古之风流。江陵楼观剑留名,称为“飘渺”。两人在出云山杯酒论剑数月,谪仙人将自己剑术去芜存菁,留下八式剑招,名为飘渺八式。而那江陵楼生性坦荡行事光明磊落,剑术亦同样大气磅礴正气凛然,谪仙人也为之留名“大光明剑”。于是“飘渺八式”与“光明剑法”便成了而后剑宗流传后世的两大镇派绝学。
但那位谪仙人虽身怀无双才华,却从不喜欢束缚,而他那时年少气盛,有心以一身才学博取功名立足庙堂,于是便在创下剑宗之名留下八式剑招后离开了巫峡出云山。江陵楼深知好友志向,虽是不舍,却也只得与之分手离别。但江陵楼临别时曾言,不论谪仙人以后前程几何,剑宗都将是他的家,他也会将谪仙人作为剑宗的开山祖师流传后世。谪仙人有感好友深情,但对这件事却极为反对,说他既然选择离开,就不必将他的名字存与剑宗之内,他与剑宗的渊源,只要两人彼此明白便好。说完后与江陵楼挥泪而别。而后谪仙人果然得偿所愿进入了庙堂,可不久后却因各种原因,他终究还是选择了辞官,退出了庙堂之深。
那位千古传奇的谪仙人虽庙堂不得志,但由他与江陵楼合力所创的剑宗却从此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声,并且延续了数百年岁月,虽也遭受过无数江湖风雨,却依然能屹立不倒直到如今。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剑宗倏忽间便已经流传了数百年,当初江陵楼尊重那位谪仙人的意见,果然没有把他的名字记载于门派宗籍之内。但自从江陵楼以后,剑宗每一位新任宗主都会承接着一幅画像,并告知后世弟子,那幅画与剑宗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将会与剑宗共存,后世弟子必须代代相承,不得随意损坏。
而后曾有人在剑宗秘阁内见到过那幅画像,画中有一个白衣飘飘的配剑男子,他仰首看天,一手负背一手举杯,目之所及,苍茫浩空,身姿飘渺,恍若似仙。
此时,残月当空,清冷月光之下,出云山仿佛是一座云雾缭绕的世外仙山,朦胧不见全貌,云深不解其秘。从外面远处看来,出云山终年被浓云密雾遮盖,外人不得其径而入,是江湖上有名的禁地,但出云山之内,其实与其他地方没有不同,只是因为山势地形还有气候的特殊原因,所以让出云山有了一层天然的云雾屏障。外人不知其缘由,又因山势险绝易守难攻,所以才对出云山心怀极大的好奇和敬畏,又因有剑宗这一门流传甚久的武林门派在此,故而才会被人视作武林禁地,数百年来从无人胆敢轻犯。
剑宗立足中原武林至今,一向秉承着与世无争任侠好义的宗门理念,门下弟子虽仅仅两三百人,但每一次有剑宗门人现身江湖,无一不是剑法高深侠肝义胆的豪杰义士,数百年来都是武林正道支柱。二十年前,剑宗可谓人才济济,门下八大剑修名动天下,声势一时无倆。但那时恰逢西境魔教席卷入侵,中原武林为了捍卫尊严存亡,无数门派高手倾巢而出,剑宗便是其中之一。可惜那一场血战,魔教虽败走中原,但中原也为此一蹶不振损失惨重,剑宗损失尤为惨烈,时任宗主死于魔教教主月之华之手,八大剑修更是死伤大半,实力跌入谷底。而后身为八大剑修之一的卓释然接任剑宗之主,率领残余力量退入巫峡出云山,修养生息近二十年,至今无人再次现身江湖。
剑宗以山而立,四面环水,有隐秘水路可直通山外江峡。山底水岸边有用石木搭成的简易房屋,用以停马置物。一条几乎垂直有千级石阶的丈余道路从山底突兀延伸而上,上至百丈后,石道两旁各有绝壁,从绝壁上横空架出“剑宗”两个数丈大下的石刻大字,在山道上形成了一个关口,那便是剑宗的山门。那“剑宗”二字似以整块巨石雕刻而成,一笔一划堪称铁画银钩,字体气势磅礴凌厉,仿佛有无匹剑势迸射而出。从山门再上两百丈,便有一处宽阔石坪,旁边立有一块石碑,上书“解剑坪”三字,是剑宗用来接待外来访客之处,来访者无论是谁,都得在此停步解下兵刃。解剑坪再往上,山势略有缓和,但依旧奇峰突兀,怪石嶙峋,峭壁屏列,绵延不断,山间苍木林立,幽径曲折,当真景色奇异。如此再上行百丈,便有一处宽阔百十丈的广场,正是剑宗弟子日常练功之处。周围无数房舍依山而建,虽山势陡峭,但房舍蜿蜒其间,却另有一番奇特格局。
剑宗门下弟子平日除了要修习宗门传授的剑术外,还需要劳作耕种自给自足,所以剑宗门风向来淳朴。现在时辰已晚,剑宗弟子几乎都已入睡休息,偌大的一座出云山,在浓郁的烟云氤氲笼罩下,除了当空清冷月光外,便只剩零星几处灯火。
出云山山势高绝,内有三峰五崖之称。三峰分别为落雁、停云和映月。五崖则为苦味、藏剑、望江、飞瀑还有听松。其中除了映月峰为剑宗历代宗主日常起居之所外,其余七处地点皆为剑宗其余重要人物的住所。
在出云山一处古松林立的地方,有一处两进的小院子,院子内一间房里,此刻还亮着明亮的灯光。
这座小院子,便是坐落于出云山三峰之中的停云峰内。
小院外,清冷的月光下,有一道欣长的人影,正不急不徐地向松林内走去。
“谁?”
忽然有人沉声发问,随即从乱石林间跃出一条人影,横身拦在那人影面前。月光下那人背负长剑,年轻的脸上堆满疑问,却是一名值夜巡守的剑宗弟子。
那人影并未有丝毫意外,见此只是微微挥了挥手。那名弟子借着月光看清了来者,顿时微微一惊,随即肃然而立,躬身道:“弟子见过宗主。”
来人身形欣长,一身素色长袍,相貌清逸气度不凡,正是如今剑宗宗主卓释然。
卓释然微微颔首,道:“不必多礼,自去吧。”那名弟子躬身道:“是。”言罢一闪身,重新隐于黑暗中。
卓释然脚步微停,目光投向松林间那座院落,忽然微蹙眉峰。
小院大门挂着一块木匾,上书“闲云居”三字,笔走龙蛇,苍劲有力。
而院内那间亮着灯光靠西的耳房内,一个青袍束发的年轻男子,正盘坐在一张软塌上,聚精会神却又脸色凝重地盯着摆在面前的棋盘,棋盘上黑白双方局势纵横交错,各有杀机隐伏。表面上双方呈势均力敌之势,但细一察看,黑方布局却明显更胜一着,于看似必败处藏有致命一击的空当。只待黑方最后一子落定,便可主掌大局,扭转乾坤,一招定胜负。
但青袍男子手拈着那一枚黑子,却是久久不曾落子。
这是一间书房,虽略显简洁,但却干净素雅,正中位置的书桌上,除了文房四宝外,还摆放着一口修长的墨色长剑。
青袍男子年约二十五六,相貌俊逸气宇轩昂,他一手捏着黑子,一手轻轻敲着棋盘,似乎在寻思着这一子到底该不该落。他沉吟之间,眉宇间便隐隐有一股沉雄之势,仿佛军阵之帅,挥手之间有决断千里的非凡气度。
就在他沉吟之间,有一人已经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房间里。
“师父,”青袍男子立时察觉,抬头望去,脸上露出些许诧异,然后匆忙起身相迎,朝那人躬身说道:“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吗?”
“睡不着,想着出来随便走走。”
来人正是卓释然,他语气平淡地微微摆手,缓步来到软塌前,扫了一眼棋盘,然后又看了一眼青袍男子还不及放下的那枚黑子,忽然淡然一笑,而后就在棋盘对面坐了下来。
“大局已定,为何却迟迟不肯落子?”
卓释然语气轻淡,看了一眼青袍男子,“玄翊,你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这可不像是你一贯的作风。”
青袍男子神情微动,他缓缓来到软塌前,看了一眼棋盘,随即摇头叹道:“虽看似大局已定,只差最后一步便能分定胜负。但败中谋胜,又何尝只有徒儿手中一子?”
卓释然随意扫了一眼白方局势,看似平平无奇的布局中隐有些许不同寻常之处。他微微摇头道:“这一局本就是你自己所定,先手后手,各种算计岂非也早就如你的计划而行?”
青袍男子沉吟不语,眉头轻蹙。
卓释然轻吐口水,目光落在年轻人脸上,说道:“你虽素来聪慧过人,做事滴水不漏,但有时谨慎太过,却未免失了几分果决。这份心气,果然还是需要好好打磨的。”
玄翊沉吟片刻,然后躬身道:“师父指点得是。”
卓释然忽然目光如炬,语气随即微沉,“这一局既然迟早要定,你却又多有顾虑,如此犹豫,又岂非长久之计?”
“既然举棋不定,就不必着于眼前了。”
玄翊忽然已有所悟,他轻轻挥手,将棋盘上的棋局一拂而乱。
“气魄尚可……”卓释然目光露出几分欣慰,但转而又一挑眉,道:“成大事者不拘一格,变中求变,方为有道。但你手中之子却还仍在。”
玄翊微微一怔,随即低头,目光落在自己手上那枚黑子上。
卓释然轻轻一叹,望着棋盘乱作一团的黑与白,说道:“这世上许多事情都如同棋局,你虽有将之打乱重新开始的气魄,但有些地方,无论你怎么精心计算,最后都得走到落最后一子的时候。所以世事如棋,不在于你如何选择,而是取决于你敢不敢选择。”
玄翊垂目未语。卓释然悠然道:“一张棋盘有三百六十一个可以落子的点,掌握棋局的人可以随意改变棋子的位置,但有些时候,某颗棋子的位置却早已注定,无论棋局如何变化,那个位置就始终只能是那一子。”玄翊闻言,捏着黑子的手禁不住有些微微颤抖。
卓释然察言观色,神色有难以察觉的波动,他缓缓起身,忽然问道:“玄翊,你身为剑宗三大门徒之首,可知这枚棋子若想要摆脱被注定的命运,到底该要如何做吗?”
玄翊身躯再次微微颤动,他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语。
卓释然缓步走向书桌,叹息道:“已经很久了,你还是没有勇气做出选择,可是留给我和你的时间都已经不多了。”
“师父的棋力远胜徒儿,变数布局,想必早已心有成竹。”
沉默了良久后,玄翊终于开口,他紧捏着黑子,目光紧随着卓释然欣长的背影,又道:“有师父在,很多事情,都能比徒儿要想得更为彻底通透。”
“若我不在了呢?”卓释然依旧语气轻淡,“你之棋力天赋,是剑宗三百弟子中最高的,应当知晓未雨绸缪的道理。”
玄翊捏着黑子的手指更紧了,他顿了一顿,答道:“师父与徒儿这一局对弈,徒儿目前还赢不了。”
卓释然走到书桌旁,伸手取下那口通体墨色的修长宝剑,随口道:“你之所以觉得赢不了,并非你棋力不及,而是你还没有面对选择的勇气。为师与你此局,何尝不是与我自己还有天意对弈,搏的又何尝不是胆气?”
玄翊目光一凛。
卓释然漫不经心地接道:“我敢用剑宗数百年基业付诸一局,你何时才能有此胆魄?”
玄翊忽然浑身一冷,倏忽间感觉如履薄冰,手心渗出冷汗。
卓释然手抚墨剑,忽然问道:“玄翊,你在剑宗多久了?”
玄翊没有犹豫,恭谨答道:“已经足足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