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对不起……(1 / 1)

凌晨两点。 通讯器的提示音急促地响着。 四面八方响起‘滴滴滴滴’的回声,仿佛来自异世界的星空,又仿佛来自周围绵绵无尽的灰色高山。 恭施怀闽走在一个透澈如水晶的湖面上。湖面广阔,峻峰环绕。他低头向下看,脚下是一片地狱般的火湖,熔岩翻涌澎湃,有烈焰熊熊上腾。 他像一只细菌悬浮在一面纯净无暇的镜子上。镜子照出他苍老的形像,有烈火正在焚烧那形像,他却感到有点冷。 这是一颗奇异的星球,在它的夜空中悬浮着三颗巨大的行星。最大的一颗是白色的,它像一颗白色的太阳悬在西边天空,但它却不能照亮夜空,它的周围都是深邃的星空,星光闪亮。有一大一小两颗蓝色的行星挂在东边星空的正中央,两颗行星几乎一样蓝;大的像一颗蓝月亮,那颗小的在它的前面,好像与它连为一体,又像是由它而生。 三颗美丽的行星美得就像幻觉。不见有恒星的光照在它们身上,看不到它们的迎光面。它们好像会发光——只能照亮它们自身的光,就像一个再发不光线的发光体。 下雪了,红色的雪。 恭施怀闽展开手接住一片雪花,它就在他手心里融化,化成一颗晶莹的红色小水珠。 滴滴声响彻整个世界,越来越急促。雪越下越大,周围的山峰很快披盖一层厚厚的红色雪裳,湖面也变成了红色。 恭施怀闽浑身发冷,却以为是站在炽热的熔岩里。这个世界变成了红色,像一片血红的熔岩之海。 有哀求声传来,猛地刺入心间: 爸!我怕!救我! 他慌了,正要循着那声音,忽然心撕裂一般地痛,他痛到无力,就跌跪在雪窝里。他痛到眼泪直流,眼泪一串串落入雪中也变成了红色。 这时他听见那呼求声是从雪下面而来。急切间他疯狂刨雪,像一只刨土的狗!但积雪太厚,总也刨不到底。 他的心撕裂了,嗓子也被撕裂了。他扯直了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只破锣, 柔柔!你在哪儿!我儿!我的儿来! 爸!救我! 他听到她在西边,就连滚带爬冲到西边乱刨一气。忽然她的声音又响在东边,他又冲到东边。 他的两条手臂都变成了红色。分不清是红色的雪化成了水,还是他手上的血融化了红色的雪 女儿又在南边呼唤他。他才冲到南边,女儿的声音又在北边响起。 女儿的呼声撕烂了他的灵魂,他绝望了,猛然仰起头向着黑暗的夜空喊叫: 我儿——————!!! 是爸害了你——! 是爸害了你! 是爸 恭施怀闽痛苦地跪伏于地,他的悔恨变成涛涛的红水自双眼中涌流而出。 洪水冲融了血色的雪,又露出湖面的真容。 湖面像一面镜子, 映出一个苍老的容颜。 爸——!女儿再也不敢顶嘴了! 恭施怀闽猛然转头,他的柔柔正在西边。她跪坐在那里瑟瑟发抖,动也不敢动。恭施怀闽大叫一声就爬起来向那里冲去。 我儿————!破裂的灵魂中爆发出一声呼喊。 爸————! 水晶般纯净的湖面突然崩散,一瞬如鲁珀特的眼泪 他和女儿一同坠落熔岩之海,女儿向他伸手,他向女儿伸手, 永远还隔着咫尺,又仿佛天边的距离 不————! 不————————! 恭施怀闽猛地坐起,一身的冷水。 不! 他双手紧紧捂住脸,黑色的眼泪就从黑色的指缝间漏落进无声无边的黑暗空间。 通讯器一阵响,一阵停。 有绝望的声音,撕裂无尽的黑暗空间: 岱蓟,我想死——! 好久,好久。 东方露出一线晨光。 通讯器还在响。 恭施怀闽使劲揉搓着脸,反复清嗓。他又变成一具有生命气息的活人。 老师,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肖安聆头里面嗡然炸响,一阵眩晕。 一个平定的声音说:肖安聆女士,您的丈夫闵正尧先生现在在昆仑医院,请尽快过来一趟。。 听不出这声音是真人还是智能系统通知,淡定而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晓峰打开房门,正看到安聆急急慌慌地换鞋。不禁心里搦了一把。 出什么事了?晓峰紧两步奔到安聆面前问。 安聆竟没能看到晓峰走过来,她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心先飞到昆仑医院。冷不丁一句问话把安聆吓得一哆嗦,她抬头就见一脸担心的晓峰正焦切地望着她。忽地鼻子一酸就扑到他怀里去了。

扑到晓峰怀里的安聆纵声大哭,但她不是肖安聆,她是从肖安聆里面冲出来的一个软弱的女人,晓峰是那女人的依靠。 晓峰瞥见安聆右脚袜子穿反了,她把那只平跟皮鞋扣在脚上时却视而不见。她只是与晓峰的目光触了一下就低下头去提鞋,你闵叔叔出了点事她说这话时尽量不往坏处想。她极力把持语速,但事与愿违。在晓峰听来,安聆的声音已经颤得不成样子。 安聆这话原是不想晓峰跟着提心吊胆,却又无力隐瞒,反而适得其反。 此时凌晨三点,晓峰坚持与她同去。她知道这种情况下她拗不过晓峰,只得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安聆看了一眼如因的房间,又看了一眼如义的房间,眼中有所期待,又怕看到所期待的。儿子和女儿的房间什么动静也没有,或许他们还在睡梦中。她转回头,双唇紧抿了一下,心里泛起不好的滋味。 当晓峰打开屋门的时候,他和安聆才真切意识到是出事了! 暗夜迷蒙,城市在紧急状态中格外明亮。各种不详的警示笛声或已响彻整座城市多时,远近重叠着,晓峰听到仿佛隔了整座城市的警笛声消防车声和救护车的声音。 整个听觉世界被过滤,一时只剩下这三种色调!救护车发出的声音令晓峰感到不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心跳得有些乱,清晰可闻。 安聆不由得一点点靠贴向晓峰。 黑色的城市遍布着白色的光。远近参差的大楼像一柱柱高大的包裹着黑皮的白色发光体,四面雕琢着密密麻麻的似规律似不规律的光纹光格和透光点。 一切的光源仍然像往常一样无声的亮着,并不受城市紧急状态的影响。 大道上空荡荡的,一辆行车也没有。发着黄光的路灯分立在路的两侧,像两行吸饱了日光的向日葵,间生在人行道两行绿化树的缝隙里,在路面上照出奇形怪状的树影。那些树被路灯照亮的枝干在这大道空寂昏黄的灯光下,就好像一只只从地底伸出的恶魔之手,被时空凝固成各自的形态,造物者赋予它植物的生命,于是它们一行行伸向路的尽头,就长出许多绿叶,变成了树。 安聆已记不得她这是第几次看手腕上的时间,发出打车信号已有五分钟,仍然没有一辆出租车或从某个路口突然出现在空阔昏黄的大道上。她的时钟仿佛正在无限拉长,分钟在时空中被拉成小时的形状。 安聆的里面乱成一团,堵塞着思路的每一个出入口。她六神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想,不知道该想什么,不知道在想什么;全然霸占着她整个身心的只有焦燥和不安。她无比担心,却搞不清她在担心他什么?是担心他死,还是担心他伤?是在担心他,还是只是因他而担心?是担心担心的本身,还是在担心担心之后的未来? 她每隔几秒钟看一次通讯手环,在看时间的间隙中不停张望路的两端,每一个路口。每一次看时间,她只是看到几个数字,数字所包含的信息她一概不知。她的肌体不由自主在执行‘看’这一个指令。 昆仑医院离他们所在的位置有七个半街区,步行至少要一个小时。 晓峰关闭手环的底层互联网信息介面。他只快速滑动页面,数十条标题在页面中滚过。他用不到十秒钟时间快速浏览数十条信息标题,只几秒内就把标题中的关键字构筑成一条完整的信息链:尖凌公司的无人驾驶出租车出事了车载智能系统集体自杀了事故造成严重乘客及遇事车辆人员死伤事故范围不明事故原因不明事故发生时间:凌晨一点二十分事故造成的各项损失程度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安聆正焦急张望着大路的尽头,看是否下一秒就会有刺眼的车灯照射过来。她抬手,还没来得及看时间就被一只大手扣住, 走! 晓峰拉住安聆,顺着大路往另一个方向跑。 安聆的手腕被抓得有点痛,被扣住的瞬间她全身一麻。晓峰拉着她只管往前跑,什么也不解释,她才要开口问什么,忽然从他眼角的光亮中看到某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理性思考的光芒。她蓦然心安,什么也不想问了。 身子轻飘飘的,像一只没绑线的风筝,就被他攥在手里 是他造的风,扑面而来,过耳而去;那风里掺了酒精,慢慢饮醉了飘在风里的风筝; 夜风流过,冲淡了风筝心中的担忧,又将那淡却的担忧吹散在身后的空气中 各种不详的警示笛声充斥着黑暗笼罩下的整座城市。城市变小了,轻易被这些声音充满,充塞着暴露在夜空下的每一个空间和角落。 晓峰清楚意识到,他们等的出租车恐怕不会来了,本市将近四层的出租车都是尖凌公司的,而它家的出租车,百分之六十都是无人驾驶的全智能机车。 在这座城市中,十辆无人驾驶出租车当中,有七辆是它家的。 它家的无人驾驶出租车是所有该类出租车ai程度最高的(包括所在国所有城市和地区),而且数次的乘客满意度调查中,该公司的车载智能系统的服务差评程度几乎为零。 贴心的语言服务功能;善解人意的周到服务;永远合宜的服务态度 眼前的情况,如果真的有一辆无人出租车突然停在他们面前,喊他亲爹他也未必肯坐进去! 多半车行的终点,正是黄泉路的起点 晓峰紧迈着双腿,一边想:为什么车载智能系统会选择在那一时段集体自杀?如果它或者他们(幕后操纵者)想杀人,应该选择早晨七点到八点,或者至少是在晚上八点之前?为何却选择事故程度最小的这一时段?难道它们? 于晓峰而言,他几乎没什么机会坐出租车,他甚至不记得什么时候坐过。数年来,他的人生轨迹基本就是两点一线:安聆家——摊点,或者再算上那家搏击俱乐部。 在晓峰的认定当中,他始终以为:ai永远与划不上等号,总是有一条绝对的永远无法跨越的界限; 那条鸿沟的两岸,就像宇宙的两端 晓峰头上渗出细汗,安聆被风吹得有点儿冷。但那个邪恶的安聆却在她的胸膛里用精细的羽毛搔弄她的心壁。 她在她里面发出邪恶的幸福的坏笑。 那个安聆对她说:就这样被他拉着,一直跑,一直跑,不要停下来,不要去医院! 一直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你们的地方 你真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安聆骂她,眼中恨光晃动。 她看着安聆,像一个智慧的猎食者玩虐地看着愚蠢的猎物,眼中充满鄙夷与嘲讽。 她回骂她说:你真是一个无知又虚伪的女人! 安聆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她害怕了,她那双透视她心灵的眼睛,使她的一切,无所遁形。 他们穿过一条街区,看到右方街道不远处有一个事故现场: 两辆小车相撞,一辆是尖凌公司的无人驾驶出租车,另一辆是私家车。两辆车被撞得面目全非,车里的人被甩出车外。路灯下一个人身体扭成奇怪的形状,一动不动堆在路上。阴影中躺着两个人,辨不清是男是女,一个某条肢体偶尔还能动一下,另一个不知是死是活。 那辆白色私家车侧躺在路中央,底盘斜对着晓峰的方向。出租车翻进了绿化隔离带,只剩一只车轮的车屁股翘出隔离带修剪平整的顶部。 不知道车里还有没有人,也不知道地上躺着的三个人是哪一辆车上的乘员。晓峰拽着安聆,视而不见,脚下却加快了步伐。他咬牙骂了句娘。却不知是在骂谁? 前方一个身穿乳白底色碎花连衣裙的女人,双手抱着裸露着的胳膊,低头走在人行道上,向着这边走来。 那女人裸露的胳膊与小腿雪白,晓峰一眼看出她并不常穿这类衣服。她的上臂与小腿的白是一种没怎么见过阳光的白。那种白对晓峰而言包涵着很多信息,他甚至能够大致猜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女人的妆化的很浓,浓得有些生硬,而且花了。 她不常化妆!晓峰一瞬作出判断。 她头发有些蓬乱,并非邋遢的那种蓬乱,有人为揪扯的痕迹。并不甚明亮的路灯下,依然能看出她左半边脸是青肿的。 她单肩挎着一只长链方形挎包,那边肩膀自然而然往上斜一点。她的中跟淑女鞋的扣地声隐隐可闻,那种虚虚实实的节律散发着无依无靠的飘渺。晓峰知道,这女人走在这条路上,她并不知道自己将要走向哪里,也不知道,这条路还有多长 晓峰脚步慢了下来,不由得慢了下来,他和安聆就听见那女人自言自语地不断重复着三个字: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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